我这辈子啊,最常听见的就是宫墙外更夫的梆子声。子时的梆子敲了四十年,现在躺在病榻上回想,倒像是老天爷在给我数着命数。我建平元年登基,在位六年就撒手人寰,可谁还记得,我刘欣也是活生生在未央宫的青砖地上摔过跤的人。
元延二年春分那天,定陶王府后院的梧桐树抽新芽时,我娘丁姬攥着接生婆的手腕,指甲都掐进了肉里。那年我爹刘康刚薨了三个月,我顶着\"遗腹子\"的名头出生,连哭都比别人家的孩子晚半刻钟。
三岁开蒙那日,祖母傅太后把我抱在膝头,指着竹简上的\"孝\"字说:\"欣儿记住,这未央宫里的龙椅,原本就该是咱们定陶王一脉的。\"她腕子上的赤金镯子硌得我生疼,后来才明白,那是先帝赏给河间王系的物件,终究不如长乐宫里王太后的翡翠通透。
七岁那年跟着太傅学《尚书》,窗外飘着长安城头一场雪。我裹着狐裘临帖,太傅突然说:\"小王爷可知,成帝至今无嗣。\"狼毫笔尖的墨汁滴在\"天命靡常\"四个字上,洇开好大一团黑。那天夜里,我梦见自己站在宣室殿的台阶上,龙袍下摆沾满了洗不掉的墨渍。
绥和元年立春,长安城的冰还没化透。成帝突然召定陶王入朝的诏书传到封地时,我正在后院跟大司马王莽的侄子斗蛐蛐。那孩子举着金丝笼子笑:\"刘欣你这'黑头将军'再厉害,能斗得过未央宫里的'金翅王'么?\"后来我才懂,他说的哪里是蛐蛐。
入宫那天,傅太后给我系上五色丝绦的玉组佩,低声嘱咐:\"见了皇后赵飞燕,腰要比水柳还软,头要比麦穗还低。\"可当我在椒房殿看见那位传说中\"能做掌上舞\"的皇后时,她正对着铜镜拔白头发,金步摇在鬓边颤得像秋后的枯叶。
成帝考校经义那日,我特意穿了素麻直裾。问到《论语·泰伯》篇,我答:\"曾子有疾,召门弟子曰:'启予足!启予手!'\"话音未落,成帝突然剧烈咳嗽,帕子上洇着血丝。他盯着我看了半晌,转头对王根说:\"这孩子,倒像年轻时的元帝。\"
立太子的诏书下来那天,长安城下了十年不遇的暴雨。王莽带着羽林军来接我,马蹄踏碎东市青石板上的水洼。他扶我上马车时,手心全是冷汗,低声说了句:\"殿下,未央宫的屋檐漏雨。\"很多年后我才明白,他说的不是天气。
建平元年正月初一,寅时三刻。我在通天冠的重压下抬头,看见太庙的藻井上绘着二十八宿。礼官唱到\"授玺\"时,大司马董贤捧来的传国玉玺缺了个角——那是王莽摔的。我伸手去接,发现他小指上戴着和我一模一样的犀角扳指。
登基后的第一次朝会,御史大夫孔光呈上《限田限奴婢疏》。我听着丹墀下的争吵,突然想起十四岁那年,在定陶看见佃农举着缺口锄头刨地的样子。他们的脊梁弯得像拉满的弓,背上晒脱的皮比宣纸还薄。那天我朱笔批了\"准奏\",结果第二天未央宫北阙就跪了三百多个列侯。
傅太后要尊号的事闹得最凶时,我在宣室殿摔了砚台。墨汁溅到王闳的朝服上,他梗着脖子说:\"陛下可记得孝元皇帝旧制?\"我气得发抖,却看见他补丁摞补丁的衣襟——这个谏议大夫,连朝服都是借的。
那年秋猎,我在上林苑射中白鹿。董贤递箭时手腕发颤,我笑他:\"圣卿这般胆小,怎么当朕的执金吾?\"他耳尖泛红的样子,让我想起小时候养过的红嘴相思鸟。后来史官写\"上有酒咳,贤以己袖承之\",其实那天我咳的是血,他袖口染红的那片,到现在还收在寝殿的鎏金匣里。
元寿元年大旱,我在建章宫设坛求雨。三牲刚献上,突然狂风大作。董贤捧着祭文被吹得踉跄,我伸手去扶,结果通天冠的玉藻缠住了他的绶带。底下跪着的百官都低头憋笑,只有王莽盯着我们交叠的衣袖,眼神冷得像未央宫地砖的寒气。
推行\"限田令\"最艰难时,我带着期门军去京郊查田。在杜陵看见个老农跪在田埂上哭,他家的界碑被豪强挪了三次。我亲手把界碑插回原处,老农却拉着我衣袖说:\"郎君快走,等会儿官兵来了要杀头。\"那晚我在寝殿对着地图发呆,董贤默默把我冰凉的脚捂在怀里。
傅太后和王太后斗得最凶那年,我在两宫之间传话跑断了腿。腊八节那日,长乐宫送来羊羹,傅太后当着我的面把碗砸了:\"当年她抢我儿刘康的太子位,如今连碗羹都要施舍么?\"瓷片扎进手心,血滴在玄色朝服上像暗夜的星子。
元寿二年惊蛰,董贤的妹妹进宫封昭仪。我在册封礼上看见她鬓边的金步摇,和二十年前赵飞燕戴的那支一模一样。当夜暴雨,她在寝殿外跪了三个时辰,说:\"陛下若厌弃董家,妾愿自请出宫。\"我望着她湿透的衣摆,突然想起自己也曾这样跪在成帝面前求他彻查定陶王旧案。
王莽逼宫那日,我正发热。他带着虎贲军闯进寝殿时,董贤挡在我榻前。王莽的剑尖离他喉咙只有三寸,我哑着嗓子说:\"大司马想要玉玺,何不早言?\"他收剑大笑:\"陛下可知,您祖父河间献王当年也是这般从容?\"原来他早就知道我是过继的。
弥留之际,我常听见永巷传来儿歌。有时是\"燕燕尾涎涎,张公子,时相见\",有时是\"木门仓琅根,燕飞来,啄皇孙\"。董贤喂我吃药时,眼泪掉进碗里,我笑他:\"圣卿的泪比黄连还苦。\"他泣不成声:\"陛下喝了吧,药凉了更苦。\"
腊月十七那夜,我忽然精神大好。要董贤扶我到殿前看雪,未央宫的飞檐上积了半尺厚。他把我裹在白虎裘里,我指着宫墙外的灯火说:\"你瞧,西市胡商还在卖夜明珠呢。\"话没说完就开始咳血,雪地上绽开红梅似的点子。
最后的意识里,我听见更漏声特别响。想起二十三岁登基那日,宗正给我系上组佩时说:\"天子玉藻十有二旒,前后邃延。\"现在终于不用戴这劳什子了。建平六年的第一缕天光透进来时,我攥着董贤的袖子想:史书上该给我谥个\"哀\"字罢?毕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