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陈霸先,生于南梁天监二年,也就是公元503年,老家在吴兴郡长城县下若里。现在回想起来,这辈子过得跟田里的稻子似的,春天插秧秋天收割,总得按着时令来。我祖上三代都是种地的,到我这辈本也该扛锄头,可老天爷偏给我指了另一条道。
记得十岁那年跟着阿爹去城里卖柴,在茶馆外头听见说书人讲光武中兴的故事。那是我头回听说有人能从草根当上皇帝,手攥着柴禾都能捏出汗来。阿爹拍我后脑勺:\"愣着干啥?快走!\"可那声\"云台二十八将\"就跟钉子似的扎进心里。后来我偷偷攒了半年鸡蛋钱,找人教我认字。那教书先生姓冯,是个瘸腿老兵,他见我蹲在私塾窗外比划,就把我领进屋里:\"想认字?先帮我把这筐谷子舂了。\"
十五岁那年赶上吴越闹灾,村里饿死二十多口人。我跟堂兄陈休先摸黑去挖观音土,路上碰见县衙的差役在抓壮丁。那差头拿刀背敲我肩膀:\"小子长得结实,去给朱县令当护院吧。\"我娘哭得死去活来,倒是阿爹抽着旱烟说:\"去吧,总比饿死强。\"那是我第一次离家,背着半袋糙米走到吴兴县城,脚底板磨得血泡叠着血泡。
在县衙当差那五年,什么腌臜事都见过。朱县令克扣赈灾粮,我亲眼见他把白米换成麸皮。有天夜里饿急的灾民翻墙进来,我本该敲锣示警,可手里铜锣愣是没响。后来听说那伙人抢了三袋米,朱县令把我吊在梁上抽了二十鞭子。皮开肉绽那会儿我突然明白个理:这世道容不下老实人。
二十岁那年转运,赶上广州刺史萧映来吴兴巡视。那天我正带着衙役巡街,突然听见马蹄声乱,萧刺史的坐骑被惊雷吓着了,眼瞅着要踩翻路边的粥摊。我窜过去拽住缰绳,被拖出去十几丈远,胳膊肘在地上磨得见骨。萧映下马扶我起来,盯着我眼睛问:\"可愿随我去岭南?\"后来才知道,他看中的不是我的身手,是当时我怀里揣着本翻烂了的《六韬》。
跟着萧映在广州的六年,是我这辈子最痛快的日子。白天跟着府兵操练,晚上在油灯底下读兵书。有次剿灭山贼,我带着三十人绕到后山放火,结果火势太大把自己人困在山沟里。那是我头回尝到败仗滋味,萧映却拍着我肩膀说:\"火攻本就是险棋,敢用就是胆气。\"这话我记了一辈子。
太清二年(548年)八月,侯景那反贼攻破建康,消息传到岭南时我正在操练新兵。萧映已经病故三年,新任刺史元景仲是个窝囊废,听说侯景封他当南兖州刺史,竟真打算起兵响应。那天我闯进刺史府,刀架在元景仲脖子上:\"你要当叛臣,先问过我手里这把刀!\"其实当时心里直打鼓,手底下不过三千府兵,可硬是凭着这股狠劲,带着弟兄们把元景仲赶出了广州。
次年开春,我在始兴郡竖起勤王大旗。记得那天阴雨绵绵,校场上站着七百乡勇,破衣烂衫的连像样兵器都没有。我跳上点将台,扯开衣襟露出胸前刀疤:\"今日跟着我陈霸先的,往后有我一口吃的,绝不叫你们饿着!\"后来这七百人成了我的老班底,活到建康城破那天的不超过二十个。
北上这一路真叫艰难。过南康时被蔡路养三万人马堵在山谷里,箭雨跟飞蝗似的往下落。我亲兵陈安举着盾牌挡在我身前,箭杆穿透盾面扎进他右眼。那孩子才十七岁,倒下前还喊:\"将军快走!\"后来我们趁夜绕到敌后,放火烧了粮草,那一仗打完,三万人马只剩八千。
最险的是在大庾岭遇上李迁仕。那老狐狸诈称要合兵勤王,却在酒宴上埋伏刀斧手。我假装喝醉摔了酒碗,杜僧明带着死士从帐外杀进来。混战中我的左臂被划开半尺长的口子,血把袍子前襟都浸透了。事后清点,三百亲兵折了八十,却换来李迁仕五千精兵归降。这买卖划不划算?乱世里人命本就不值钱。
等打到湓城见到王僧辩,已经是承圣元年(552年)的事了。那天下着细雨,江面上雾气蒙蒙。王僧辩的白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站在船头拱手:\"久闻陈将军威名,今日得见,幸甚。\"我打量这个名满天下的将军,发现他右手缺了两根手指——据说是在守江陵时冻掉的。两个寒门出身的将军,就这么在长江边握紧了手。
打建康城那三个月,真是把几辈子的仗都打完了。侯景那厮把城墙修得铁桶似的,城外挖了三道壕沟,沟底插满尖木桩。我的前锋营连着三天没攻上去,校尉周文育跪着请罪。我把他拽起来:\"要死也得死在城墙上!\"当夜亲自带八百死士,顶着浸湿的棉被冲过火海。记得云梯搭上城墙那刻,侯景军在城头倒滚油,我左腿被烫得皮开肉绽,愣是咬着刀背爬上城垛。
城破那日,侯景带着二十骑往东逃窜。我在太极殿前看见梁武帝的灵位,香炉里积着厚厚的灰。王僧辩走过来叹气:\"终究是来迟了。\"我们这对老伙计谁也没想到,三年后会在石头城兵戎相见。
承圣三年(554年)西魏破江陵,梁元帝遇害。消息传来时我正在京口练兵,手里的茶碗\"啪\"地摔得粉碎。王僧辩拥立萧渊明为帝,那小子是北齐的傀儡,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我连夜乘小船过江,闯进王僧辩军帐:\"你这是要把江南卖给鲜卑人?\"他低头摩挲着断指:\"北齐十万大军压境,能怎么办?\"我扯开衣领露出胸前箭伤:\"当年打侯景时,你怎么不说这话?\"
那场雨夜突袭石头城,是我这辈子最不愿回忆的战役。昔日并肩作战的兄弟,转眼就成了刀下亡魂。王僧辩被捆到我面前时,铠甲上还沾着泥水。我问他:\"还记得湓城会师那天吗?\"他笑得惨然:\"这世道,容不得人记得太多。\"刀落下时,我别过头去,听见血溅在军旗上的声音。
太平二年(557年)十月,那帮老兄弟把我推到太极殿上。周文育捧着玉玺跪在阶前,杜僧明带着甲士山呼万岁。我摸着冰冷的龙椅,突然想起四十年前那个蹲在私塾窗外的少年。登基大典那日,我特意让膳房做了碗麦饭,吃到第三口就哽住了——跟当年离家时娘塞给我的那碗一模一样。
当皇帝这三年,没睡过几个囫囵觉。北边宇文氏和鲜卑人虎视眈眈,南边还有萧勃旧部作乱。有天深夜批奏折,听见更鼓敲过三响,突然胸口绞痛摔在地上。太医说是旧伤复发,我知道这是催命的符咒来了。
永定三年(559年)六月,我感觉大限将至。最后听见的声音是宫外蝉鸣,恍惚间又回到吴兴老家的稻田,阿爹在远处喊:\"霸先,该插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