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老者正和林之洋交谈着,突然听到那边有人高声问道:“请教主人,‘比肩民’打《孟子》里的五个字,是不是‘不能以自行’呢?”灯谜的主人微微点头,应道:“正是。”这时,唐敖眼睛一亮,对多九公说道:“九公,你瞧那边那两句《滕王阁序》的灯谜,我怕是猜中了。”说着,便提高了音量,向灯谜主人问道:“请教主人,‘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打一个药名,是不是‘生地’呀?”灯谜主人微笑着答道:“正是。”
林之洋见状,也来了兴致,大声说道:“我又猜中了好几个国名呢。请问老兄,‘腿儿相压’是不是‘交胫国’?‘脸儿相偎’是不是‘两面国’?‘孩提之童’是不是‘小人国’?‘高邮人’是不是‘玄股国’?”灯谜主人一一回应道:“没错,没错。”说罢,便把相应的赠物都送了过来。唐敖心中疑惑,悄悄向林之洋问道:“请教舅兄,为什么‘高邮人’就是玄股国呢?”林之洋得意地解释道:“高邮人有个绰号叫‘黑尻’。妹夫你仔细琢磨琢磨黑尻的样子,就知道我猜得没错啦。”多九公听了,满脸诧异,说道:“怎么连高邮人的黑尻,外国的人都知道呢?这可真是奇怪啊!”
林之洋兴致勃勃,接着说道:“拿了这么多赠物,我更来劲了,还想接着猜呢。请问主人,‘游方僧’打《孟子》里的四个字,是不是‘到处化缘’?”众人一听,顿时哄堂大笑起来。唐敖羞得满脸通红,赶忙说道:“这是我的朋友故意打趣的。请问主人,是不是‘所过者化’呢?”灯谜主人点头道:“正是。”随即便把赠物送了过来。多九公在一旁暗暗埋怨林之洋,心想:“林兄书读得不熟,问问我们也好啊,何必这么心急呢?”
可还没等他把这想法说出口,林之洋又开口了:“请问主人,‘守岁’两个字打《孟子》里的一句,是不是‘要等新年’?”众人听了,再次哈哈大笑起来。多九公连忙说道:“我的这位朋友就爱开玩笑,诸位可别见笑。请教主人,是不是‘以待来年’呢?”灯谜主人应道:“正是。”多九公向唐敖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同站起身来,说道:“多谢主人的厚赐。我们还要赶路,就先告辞了。希望以后还有机会再来贵邦,到时候再来向您请教。”灯谜主人将他们送到门外。
三人来到热闹的集市上。多九公有些不满地说道:“我看这里有这么多灯谜,正想着多猜几条,好好展示一下我们的本事,林兄却三番五次地催我们出来,这是何必呢?”林之洋一听,立刻反驳道:“九公这说的是什么话?我在那儿好好地猜谜呢,什么时候催你出来了?我还怪你打断了我的兴致呢,九公你怎么反倒冤枉我呢!”唐敖在一旁解释道:“那《孟子》里的内容大家都知道,舅兄你要是不记得,问问我们不就行了。你却随口乱说,人家听了都忍不住笑,我和九公在旁边都觉得尴尬得站不住脚,这难道不是舅兄你在催我们走吗?”林之洋挠挠头,说道:“我就是想多猜几个,给自己长长脸,哪知道反而被人笑话了。反正他们也不知道我的名字,随他们笑去吧。今天是中秋佳节,幸亏我们早早回来了,要是一直猜谜,还耽误我们饮酒赏月呢。”
唐敖想起之前的事,问道:“九公,之前在劳民国,你说‘劳民永寿,智佳短年’。既然智佳国的人寿命短,可为什么我们看到的都是老翁呢?”多九公解释道:“唐兄你只看到他们须发皆白,可那些老翁其实才三四十岁呢。他们这里的人胡须总是还没长出来就先白了。”唐敖更加疑惑了,问道:“这是为什么呢?”多九公接着说道:“这里的人最喜欢研究天文、卜筮、勾股、算法这些,各种奇巧的技艺,他们无一不精。而且他们彼此之间还争强好胜,为了在这些方面胜过别人,用尽了心机,整天苦思冥想,想出的东西越来越奇妙,一心要出人头地。所以邻国的人都叫他们‘智佳国’。他们只顾着整天费心思,时间一长,心血都耗尽了,不到三十岁,鬓发就像霜一样白了;到了四十岁,就像我们那里的古稀老人一样了,所以这里从来没有长寿的人。不过话说回来,和伯虑国相比,这里的人又算长寿的了。”林之洋听了,笑道:“他们看我年轻力壮,叫我小哥,哪知道我还是他们的老兄呢!”
唐敖说道:“我们虽然没猜多少灯谜,但好在天色还早,还能尽情地游玩一番。”于是,三人又到各处去观赏花灯,打听筹算方面的事情。好在这个地方在节日期间不禁夜,花灯整夜都亮着,他们尽情地游玩了一整夜。等到回到船上,喝了几杯酒,天已经蒙蒙亮了。林之洋笑着说道:“这下好了,月亮还没赏着,倒要赏太阳了。”水手们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开船。枝兰音因为病已经好了,就写了一封家信,麻烦多九公转托顺路的船只寄回去。在船上没什么事的时候,她就读书消遣,或者和婉如一起作些诗赋,请唐敖指点。
船行驶了几天,到达了女儿国,船只停靠在岸边。多九公来约唐敖上岸去游玩。唐敖因为听说唐太宗时期,唐三藏去西天取经,路过女儿国的时候,差点被国王留住,无法离开,所以心里有些害怕,不敢上岸。多九公笑着说道:“唐兄你担心的事情,和这里的女儿国可不一样。要是唐三藏经过的那个女儿国,别说唐兄你不应该上去,就是林兄明知道在这里卖货能赚钱,也不敢贸然上去。可这里的女儿国另有不同:这里本来就有男子,也是男女结合,和我们那里一样。和其他地方不一样的是,这里的男子反倒穿着衣裙,扮成妇人的样子,负责处理家里的事情;女子则穿着靴帽,扮成男人的样子,负责处理外面的事务。男女虽然也有配偶关系,但内外分工和别的地方不一样。”
唐敖好奇地问道:“男子扮成妇人,处理家里的事情,那他们脸上会涂脂粉吗?两只脚需要缠裹吗?”林之洋抢着说道:“我听说他们最喜欢缠足了,不管是大户人家还是普通人家,都以小脚为美。要说脂粉,那更是不能少的。幸亏我生在中原,要是生在这里,也让我缠脚,那可真是要把人坑死了!”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张货单,说道:“妹夫,你看看上面的货物,就是准备在这里卖的。”唐敖接过货单,只见上面列着脂粉、梳篦之类的东西,全都是妇女用的物品。看完后,唐敖把货单递还给林之洋,说道:“当初我们从岭南出发的时候,清点货物,我看到这些东西带得太多了,还很不理解,今天才知道原来是为了在这里卖。货单上既然把货物都列清楚了,为什么不把价钱写上呢?”林之洋解释道:“在海外卖货,哪能预先把价钱定好呢?得看他们缺什么东西,缺的东西我们就卖得贵些。到时候随机应变,这就是我们飘洋过海做生意的窍门。”
唐敖又问道:“这里虽然叫女儿国,但也不全是妇人,为什么要买这些东西呢?”多九公说道:“这里的风俗向来如此,从国王到老百姓,做什么事情都很节俭,可就有一个毛病,最喜欢打扮妇人。不管是穷是富,一说到妇人的穿戴,大家都兴致勃勃的,哪怕手头不宽裕,也要想办法去买这些东西。林兄向来知道这里的风气,所以特意带了这些货物来卖。把这个货单拿到大户人家,用不了两三天就能批下来,到时候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虽然不能像在长人国、小人国那样大赚一笔,但看起来也能有两三倍的利润呢。”唐敖笑道:“我以前在古人的书上看到过‘女治外事,男治内事’的说法,还以为肯定没有这样的事,哪知道今天竟然能亲自到这样的地方。这么奇特的异乡,一定要上去好好领略一下这里的风景。舅兄你今天满面红光的,肯定有什么大喜事,大概货物一定能卖个好价钱,我们又能痛痛快快地喝喜酒了。”林之洋开心地说道:“今天有两只喜鹊一直在我耳边叽叽喳喳地叫,还有一对喜蛛正好落在我的脚上,说不定又能像卖燕窝那样发笔财呢。”说完,他拿着货单,满脸笑容地走了。
唐敖和多九公上岸进了城,仔细观察这里的人,发现不管是老人还是小孩,都没有胡须,虽然穿着男装,但说话却是女人的声音,而且身材瘦小,走路袅袅婷婷的。唐敖忍不住说道:“九公,你看他们本来都是好好的妇人,却要装作男人的样子,真是矫揉造作啊。”多九公笑着反驳道:“唐兄,你这么说,只怕他们看到我们,也会说我们放着好好的妇人不做,却矫揉造作地充作男人呢!”唐敖点点头,说道:“九公说得对。俗话说‘习惯成自然’,我们看他们觉得奇怪,可他们自古以来就是这样,他们看我们,肯定也觉得我们很奇怪。这里的男子是这样,不知道这里的妇人又是什么样呢?”
多九公偷偷地朝旁边指了指,说道:“唐兄,你看那个拿着针线做鞋的中年老妇人,那难道不是妇人吗?”唐敖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边有一户普通人家,门里坐着一个中年妇人,一头乌黑的头发,被油搽得雪亮,简直能滑倒苍蝇。她头上梳着一个盘龙鬏儿,鬓角旁边插着许多珠翠,光彩夺目,让人眼睛都花了。耳朵上戴着八宝金环,身上穿着一件玫瑰紫色的长衫,下面穿着葱绿色的裙子,裙子下面露出一双小小的金莲,穿着一双大红的绣鞋,只有三寸长。她伸出一双洁白如玉的手,十指尖尖的,正在那里绣花。一双明亮的眼睛,两道弯弯的蛾眉,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再往她嘴上一看,竟然长着一部胡须,还是个络腮胡子。唐敖看了,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那妇人停下手中的针线,瞪着唐敖大声喊道:“你这个妇人,是不是在笑我?”她的声音又老又粗,像破锣一样,把唐敖吓了一跳,连忙拉着多九公往前跑。那妇人还在后面大声骂道:“你脸上长着胡须,明明是个妇人,却穿衣戴帽,冒充男人。你也不看看这里男女混杂的!你表面上说是偷看妇女,其实是想看男人吧。你这个不知羞耻的东西!你去照照镜子,连自己本来的样子都忘了!你这个蹄子,也不觉得害臊!你今天幸亏碰到了老娘,要是碰到别人,把你当成男人偷看妇女,只怕要把你打得半死!”
唐敖听着,见离那妇人已经远了,便对多九公说道:“原来这里的话还挺容易懂的。听她这么一说,果然把我们当成妇人了!她刚才骂我‘蹄子’,大概自从有男人以来,还没有过这么奇特的骂法呢,这可算得上是千古第一骂了。我那舅兄要是上来,真希望他们把他当成男人才好。”多九公问道:“你为什么这么说呢?”唐敖解释道:“舅兄本来就生得面如傅粉,之前在厌火国又把胡须烧掉了,看起来更年轻了。他们要是把他当成妇人,那可就麻烦了。”多九公安慰道:“这里的人向来对邻国的人很和睦,更何况我们是从天朝来的,他们肯定会格外尊敬我们,唐兄你就放心吧。”
唐敖突然看到路旁挂着一道榜文,许多人围在那里高声朗读,便说道:“你看路旁挂着的那道榜文,好多人在围着看呢,我们也过去看看吧。”两人走近一听,原来是关于河道堵塞的事情。唐敖想挤进去看看,多九公打趣道:“这里的河道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唐兄你看它做什么?难不成你还想帮他们挑河,拿点酬劳?”唐敖笑着说道:“九公别开玩笑了。我对河道的事情一窍不通。刚才看到这榜文,我突然想起桂海那个地方,人们写字的时候,常常写当地的俗字,比如‘’字就是我们读的‘稳’字,‘’字就是‘终’字,诸如此类的,这些字的含义还挺有意思的,所以我想去看看这里的文字是什么样的。虽然看了也算不上什么学问,但增长一下见识也是好的。”于是,他分开众人挤了进去,看完后出来说道:“上面的文章文理还挺通顺的,书法也不错,就是有个‘’字,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多九公想了想,说道:“我记得桂海等地都把这个字读作‘矮’字,想来应该是高矮的意思。”唐敖点头道:“榜文里说的确实是堤岸高的事情,那这个字大概就是‘矮’字没错了。今天又认识了一个字,也算是在女儿国学到的知识,这一趟也不算白来了。”
两人又接着往前走,街上也有一些妇人,她们的举止和其他地方的妇人一样,裙子下面都露出小小的金莲,走起路来腰肢颤颤巍巍的。走到人多的地方,她们也是躲躲闪闪,遮遮掩掩的,那娇羞的样子,让人看了心生怜惜。有的妇人怀里抱着小孩,有的则领着小孩一起走。这些妇人中,有许多中年妇人,有的胡须多,有的胡须少,还有的没有胡须。仔细一看,那些中年没有胡须的妇人,是为了冒充少妇,怕有胡须显老,所以把胡须拔得干干净净。
唐敖说道:“九公,你看这些拔了胡须的妇人,脸上的须孔还在,倒也别有一番样子。但她们人中、下巴上的胡须都被拔得一干二净,真是寸草不留,简直失去了本来的面目,得给她们起个新奇的名字才行。”多九公想了想,说道:“我记得《论语》里有句‘虎豹之鞟’,她们人中、下巴的胡须都拔得光光的,要不就叫‘人鞟’吧。”唐敖笑道:“鞟是指皮去掉毛的意思。这‘人鞟’两个字还挺贴切的。”多九公又说道:“我刚才看到几个有胡须的妇人,她们的胡须像银针一样,却用药把它染黑了,脸上还隐隐有墨痕,人中、下巴都被涂得失去了本来的样子。唐兄你也给她们起个新奇的名字吧。”唐敖思索了一下,说道:“我记得卫夫人讲究书法,曾有‘墨猪’的说法。她们既然是用墨涂的,那不如就叫‘墨猪’吧。”多九公听了,哈哈大笑,说道:“唐兄这个名字不仅独特,还很符合‘墨’字和‘猪’字的神韵呢。”两人一边说笑着,一边又到各处游玩了很久。
回到船上,林之洋还没有回来。吃过晚饭,一直等到二更天,还是没有他的消息,吕氏心里非常着急,慌了神。唐敖和多九公提着灯笼,上岸去寻找,走到城边,发现城门已经关了,只好又回到船上。第二天,他们又去寻找,还是没有林之洋的踪影。到了第三天,他们又带着几个水手分头去找,可依然一无所获。一连找了好几天,林之洋就像石沉大海一样,毫无消息。吕氏和婉如急得痛哭流涕,伤心欲绝。唐敖和多九公还是每天出去寻找,四处打听消息。
话说那天林之洋带着货单,走进城里,去了几家行店,正好这里缺他带的这些货物。等到谈批货的时候,因为价钱给得太少,他又把货单拿到大户人家。那大户人家批了他的货物,还给他指引道:“我们这里有个国舅府,府里人多,需要的货物肯定也多。你到那里去卖,肯定能赚钱。”林之洋随即问清楚了路线,朝着国舅府走去。远远看去,国舅府果然是高门大户,气派非凡。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