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怀安也远远看到了太后。
他的心紧紧揪了起来。
这个看到他总是淡淡,看不出爱憎的太后,毕竟是他的皇祖母,多日漂泊在外的苦楚、心酸和委屈,在看到太后的一瞬间,还是不受控制的倾泻而出。
但是一贯倔强的他,内心深处的骄傲,还是让他紧紧攥着拳头,抿着唇,不想先一步表现出脆弱。
他要憋住,他不要哭。
可,远远的,太后大声哭着唤他,声音激动又凄厉,温暖又哀伤。
他的泪,不自觉就滑了满脸。
“停下!”他大声吩咐。
还没等肩舆停稳,他就一步跨下来,“祖母!祖母!”他哭着,抬着袖子擦着泪,向太后奔去。
太后本看着他肩舆停下,也吩咐停了仪舆,刘嬷嬷刚扶着她要起身去迎太子,突然就听到太子的一声声“祖母!”
两人都是一愣,她们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赵怀安喊“祖母”了,久得都已经适应那个倔强的小人,寒着冰凉的小脸,跪在慈安宫的正殿喊:“给皇太后请安。”
太后愣怔地扭头看了眼刘嬷嬷,再转头唇角已经抖得不能自已。
她是祖母啊!她怎么就忘了!
她不是皇宫里高高在上的太后,也不是这个王朝翻手是云覆手是雨的掌权者,她是孙子的祖母,是应该把他们护在身后,抱在怀中,嘘寒问暖的祖母。
她是太想当好太后了,以至于差点忘了她是祖母!
赵怀安的声声“祖母”叫得太后胸口酸楚到揪痛,她一手托着刘嬷嬷,一手不自觉地重重捶起胸口,一贯挺直的肩背都有些佝偻。
“怀安,怀安啊!”她泪眼模糊,她看不清奔过来的小人,只知道她要张开双臂,好好给她归家的孩子一个拥抱。
以后,她再也不会轻怠他,他是她的嫡孙,是未来的储君,她要好好护着他长大,谁再有心思动她的皇孙,她就跟他们拼命,不管他们是谁!
萧家又怎样,不信就来试试!
赵怀安奔到太后身边,一撩袍子就要跪下来拜,太后一把把他拉进怀里,搂着他大哭起来。
“可疼死祖母了,可要了祖母的命了!”
赵怀安从没想到太后见到自己会如此痛心和激动,出口喊“祖母”也是动了点小心思的,只是太后现下的表现还是让他动容。
他在心里被实实在在温暖和关照到了,他紧紧搂着太后,哭得泣不成声。
只是哭着哭着,他却好像看到了李氏的脸,李氏笑着给她擦泪,“看你,又哭成花猫了。”
他抽噎一声,意识到自己想到了什么,又是一阵悲从中来。
直等着二人哭得差不多了,嬷嬷、宫女劝不住要跪下来求了,綦锋才走上前,拜下给太后请安。
太后深深吸气,沉气止了哭,亲自上前扶起綦锋,“綦侯,哀家谢你。”说着竟要对着綦锋躬身致谢。
綦锋赶忙托住太后,“太后娘娘,臣只是尽了本分。”
太后缓缓吐出口气,“你姐姐在天有灵,会感激你。”
綦锋没有说话,只是淡淡点头。
“走,我们去见你父皇。”太后拿了帕子擦了眼角的泪,又仔细给赵怀安擦了脸,一面擦,一面打趣道:“都哭成花猫了。”
居然说了跟李氏一样的话!
赵怀安被戳中了伤心处,又放声好一通哭,哭得太后又是莫名,又是心疼,使劲搂着他又拍又哄。
……
半个时辰以后,一行人才终于到了明德殿。
皇帝已经叫小太监来问过三轮话,听到祖孙俩堵在甬道上抱头痛哭了一刻钟,也是叹息不已。
他不光焦急、气愤而且憋闷、窝火,他把自己的太子丢了,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历朝历代,不是身处乱世,能混到他这份上的皇帝,也是没谁了。
是他疏忽了,大意了!
好几个晚上,他夜不能寐,想到太子生死未卜,他就恨不能拔剑去挑了那装腔作势的老小子!
但是他知道他不能。
萧家握着大谢东南、西南多个边疆大营的兵力,京城的禁卫军、五军营,一半也都是萧家的人。
萧家在大谢深耕几十年,根深蒂固,不是一时半刻可以撼动。
此外,萧家作为自己的外家,更是母后最最依仗的亲族,母后为了大谢,已经如萧家的罪人一般,他无数次看到母后为此黯然伤神,又隐忍包容,强颜欢笑。
所以,他还不能动萧家,至少不能现在动!
可他真的恨!
他是一朝天子,却不能保护自己的亲子,想想那个一身反骨、桀骜不驯的孩子在外要受多少苦难和委屈,他就心痛。
从前,他气他倔强,等他不见了,他却暗暗希冀,这份不服输的心性能救下他的儿子,让他坚持住,坚持到他们找到他。
果然,他的好儿子,他的好太子,真就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父皇!”
正想着,就见一大一小跨进门槛,太后牵着赵怀安迈步进了大殿。
皇帝眼眶一热,面前的小人,还是那样眉目精致如画,神情倔强骄傲。
他好怕看到的儿子因为这些日子的漂泊没了锐气多了怯懦。
他抬步急急走近,先给太后行了礼,才看着太子和跟进来的众人向他跪拜行礼。
他的眼神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的太子,隐在袖中的手紧攥成拳,沉了沉气,才俯身稳稳抬手扶起太子。
“急死父皇了!”他眼眶微微发红,直到此刻真正看到太子,他的心才算安稳下来。
赵怀安刚才已经哭够了,此刻看到皇帝倒没了流泪的冲动,小嘴瘪了瘪,“父皇!”
皇帝伸手用力拍拍太子的肩膀,又长叹一声。
偏头却看到一脸肃然站在太子身侧的綦锋。
綦锋见他看来,又撩袍跪下,“臣保护太子不利,请皇上惩罚!”
“回来就好。”皇帝走来轻轻托了托他的胳膊,示意他起来。
綦锋起身,抬眸看向皇帝。
仅仅不到一月,皇帝好似已经瘦了一圈,面色也没有光泽,眼底有明显的青灰。
原本心头对皇帝的质疑和不忿,只化作了心下的一声叹息。
“皇上保重,不必心急。”他望着皇帝,眸色沉沉。
皇帝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蹙,进而面容肉眼可见地舒朗开来。
他们一同长大,别说一句话,就是一个眼神,都能知道对方什么用意。
綦锋一语双关,既是让皇帝不必对太子失踪太过心急,也是在暗示皇帝,还没到动手的时候,这糊涂还是得继续装下来。
……
安顿了赵怀安,綦锋马不停蹄地往侯府赶,他可以想象,綦老夫人,现在等他归家,是怎样的一番坐立不安。
他虽然没指望母亲像太后见到太子一样搂着他泣不成声,但也没想到等着他的是一顿板子,外加堆在一处,十几个画轴的京中闺秀的画像。
綦老夫人中气十足,“你如果不想气死我,今年就给我完婚!”
“娘!”綦锋刚被打了二十板子,这会子忍着痛跪在祠堂里跟老夫人抗争.
“别叫我娘!”
綦老夫人将手里的紫檀木拐杖狠狠往地上一戳。
“你哥哥不在了,你不婚不育,你是想断我侯府香火?做这侯府的千古罪人?!”
“娘!”綦锋又苦着脸唤她。
他这个娘,打小最是疼他,当年老侯爷收拾他,回回都是他娘千方百计、手段用尽地护着他。
为了护他,老夫人院子里种的花木都至少半人高,随便藏个小身影,完全没问题。
当年老侯爷要带他去戍边,老夫人拦不住,就闹着要一起去,最后老侯爷只能趁夜偷偷拐着他离了京。
为此老夫人断了老侯爷侯府特酿的花雕酒,老侯爷只能千里迢迢使人偷偷去后院挖酒,却被老夫人当成贼狠狠打了一顿,又书信去把老侯爷好一通骂。
只是,她也没想到,老侯爷会一去不回,她更没想到,自己白发人送黑发人,大儿子突然遇难,没有留下一儿半女。
这成了她最大的心病,她日夜都在担心小儿子,头等大事就是让小儿子赶快结婚生子。
可家里这个大倔驴,就是不肯,说不想拖累人家姑娘。
什么鬼话!
不忍心拖累人家姑娘,倒是忍心气死自己亲娘?!
她越想越气,一拐杖戳在綦锋肩头,“我告诉你,这里有十个姑娘,个个我都相看过,也都请人合过八字,都是样貌出众、知书达理,还跟你命格相配的好姑娘!你必须给我挑一个!”
好姑娘。
綦锋有点恍惚,他见过一个好姑娘,还求人家一定要嫁给自己……
一时心下烦躁不已。
“我告诉你,你要是不见,我就死给你看!你这个不孝子,你怎么如此狠心!”老夫人胸口一起一伏,她扶着拐杖,仿佛快要晕倒一般。
“行,我看,我看行了吧。”他自顾自站起来,一弯腰,一把搂了十几个画轴,跨步就出了祠堂。
身后,綦老夫人把拐杖狠狠丢在儿子身后,“你给我好好看,仔细看!”
然后她看也没看那根摔折的拐杖,抬头挺胸,快步出了祠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