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中午,陈锋换了身干净长衫,认真梳洗过后,由陈安半扶着走出了客房。
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阳光明媚却并不刺眼,陈锋眯着眼抬头,头顶的四方天,是一尘不染的碧蓝。
他的心没来由地荡了一下,这片碧蓝很熟悉,但似乎曾经开阔得无垠无边。
陈安见他驻足,抬头看他,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到洗过一般的天空。
“天气真好!”
陈安眯起眼睛望着天,眉目舒展,一脸轻快。
“嗯。”
陈锋抬手摸摸他的头,又顺手帮他理了理衣襟。
陈安又不自然了。
以前的舅舅怎会关心这些小事,这人失忆了,性情怎么也完全变了!
这么想着,很快就到了堂屋。
陆谨、李氏和陆盛楠已经在等着了。
陆谨显然格外上心,他不仅换了一身崭新的宝蓝色长衫,还修剪了头发和胡子,连扇子的扇坠都特意换了个水头极好的墨玉翡翠,显得十分清俊风雅。
李氏一开始莫名其妙,还很是可怜了丈夫一番,觉得他偏居在外,心下孤寂,小小的宴请也会如此上心。
可见到陈锋本人,她瞬间就有了新的答案。
虽然看到弟弟长得极好,就猜到哥哥定也仪表堂堂,只是没成想,走进来的男子,不仅身形高大、俊逸挺拔,而且剑眉星目、气宇轩昂,把自己这仰慕了半辈子的夫君都硬生生比下去了。
要知道,论样貌,他的夫君,在京城里都是排得上号的。
莫不是夫君已经见过陈锋,怕输的太惨,才这么用心捯饬了一通?
她这么想着,暗觉好笑,悄悄掩着帕子弯了唇角,余光还瞄了瞄陆谨。
陆谨此刻却心下疑惑。
他的概念里,自小戍边的将士,气质里即便不会满是凶煞、狠戾,也不该是这么一派风雅淡然、云淡风轻才是,他不禁有些怀疑自己的猜测。
是真的失忆了,还是故意隐瞒,亦或根本不是镇北侯?
他不敢草率断定。
只得安定心神,笑着上前引了陈锋、陈安入席。
“就是家宴,也不必拘束。”
陈锋抱拳感谢:“陈某兄弟二人,得蒙陆大人一家关照,甚是感激,日后如有机会,定当全力报还!”
也没跪他,陆瑾微不可察地眯了眯眼。
“不用跟我们客气。”
李氏乐呵呵地接了他的话茬,“小女能遇到二位也是有缘,既然有缘,就不用见外。”
说完笑笑看向陆盛楠。
陆盛楠这才上前屈膝见礼,她今日仍旧一身家常装扮,除了一支金钗和一对翠玉葫芦耳环,再无多余赘饰,虽很是素净,但藕粉的褂子还是衬得她格外娇媚。
陈锋还礼,暗自好笑,这么个柔弱的娇小姐,怎么会想到给狗接生?
可接生都不怕,倒是怕见生人似的,眼都不敢看他。
“此言不虚,令弟与我们甚是投缘,你也不必见外。”陆谨又接了李氏的话。
陈锋听到他们如此说,心下十分感激,他诚恳回道,“陈某恭敬不如从命。”遂携了陈安落座。
陈安已经是堂屋的常客,他十分谙熟地坐在了李氏边上。
这几日他已经习惯被李氏照顾,每顿饭吃得都很顺心,李氏夹进他碗碟中的菜都是他喜欢的。
他也很喜欢陆盛楠,因为陆盛楠总会带来自己制的果饮,有时候是樱桃露,有时候是荔枝蜜,还冰镇过,十分爽口清甜。
“陆姐姐,今天喝什么?”
陆盛楠推了推面前的一个琉璃瓶。
“今天的,你不能喝。”
陈安皱眉,“为什么?”
“今天的是葡萄酒,不是平日给你饮的果露。”
陈安听了,抬眼去看李氏,小眼神里满是央求。
李氏挑眉看看陆谨,见他淡笑不语,又看看陈锋,见他敛神静气,貌似也没反对。
她就开口给陈安讨了半杯,还交代他,“你小口小口尝尝就行,可别喝醉了。”
“不会。”陈安端起杯,一口喝尽。
李氏赶忙抬手去拉他的杯子,可是已经晚了。
她只能无奈摇头。
“你这孩子,等下不舒服了。”说罢还在陈安头上点了点。
陈安嘿嘿一笑,“真好喝,我还想要半杯。”
“想得美!”
陆盛楠把酒瓶子一挪,“你才多大,就想贪杯。”
“这也叫贪杯,我连一杯都没喝到。”
宫里规矩大,陈安从没讨到过半滴酒喝,好容易逮到这么个机会,他软磨硬泡地又要了两杯,才悻悻作罢。
一桌子人看着他逗趣耍赖。
片刻后,陆谨敛了笑,看向陈锋,问道:“陈公子,过去的事,完全没有印象了吗?”
陈锋叹气,搁下筷子,“完全没有印象。”
“可还认字?”
“认得。”
“我观你言行,似乎也都正常。”陆谨继续道。
“实不相瞒,我也困惑,从前所学似乎都还记忆犹新,只是过往的事却都不记得了。”陈锋诚恳回道,语气里也满是沮丧。
“哦,从前有何所学?”陆谨眼睛一亮,他就是想知道他从前学了什么,干了什么。
陈安手里的筷子一紧,他放下夹了一半的藕片,也收手看向陈锋。
如果被探出什么,这么快暴露了身份,岂不是被动?
他插言:“我兄长是习武之人,身上的功夫还很是厉害。”
“哦?什么功夫?”陆谨立刻追问。
陈锋低头沉思片刻,然后默默摇头。
“只是觉得身上的功力在慢慢恢复,但何门何派,却并无印象,我甚至不确定,是否还能使得出来。”
陈安的神情这才稍稍缓和,继续夹起面前的藕片,放进嘴里慢慢嚼着。
陆谨笑笑,“无妨,慢慢恢复以后,便会忆起,不必心急。”
这话,他也是讲给自己的,不必心急。
陈锋苦笑,“承您吉言。”
陆谨点头,回了个微笑,低头喝了杯中的酒。
他一直留心观察着这对兄弟。
陈锋的举行言行,跟他知道的那个叱咤边关、杀伐果决、不苟言笑的镇北侯全然不同。
他基本断定,如果不是失忆,这个人定然不是镇北侯,装也装不得这么像,更何况,他也着实想不到陈锋装失忆的动机。
而陈安,从第一眼看到,他就知道这孩子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多日相处下来,虽然陈安极其聪明地掩饰着自己,但是不经意流露出的孤傲和倔强,倒是跟他听说的太子有几分相似。
五成可能。
他在心里下了判断,姑且静观其变。
陈锋也喝了一杯葡萄酒,甘醇清冽,淡淡的甜包裹着似有若无的酸苦,倒是回味绵长。
他笑笑,“这是府上自己酿的?”
“小女平日里喜欢鼓捣这些,姑且也算打发时间。”李氏笑着解释。
“陆姑娘很是博学。”陈锋恭维道。
“算不得,就是喜欢跟着书上说的动手试试罢了。”陆盛楠敛眉回道,显得有些拘谨,不知怎的,眼前这个笑容温善的男人总让她有些异样的感觉。
李氏看着女儿,很是疑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唯唯诺诺,谨小慎微起来,好生小家子气。
她用胳膊肘轻轻碰碰女儿,眼神示意她,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陆盛楠憋了个生硬的笑回她。
李氏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闺女大了,心思她是完全猜不透了。
陈安也觉得陆盛楠今日有点奇怪,他几次看向她,满脸疑惑。
陆盛楠忽视掉所有人眼中的异样,她小口小口喝着面前的葡萄酒,不知不觉,就已经喝了七、八杯下去。
陈锋就坐在她对面,心里默默替她数着。
突然,他就很想逗逗这个性情复杂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