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医生已经离开,赵怀静才缓步来到小院门口。
这里是交接厅内的一块小空地,不过十几步的距离就可以横穿整个小院。院墙比一般的小院要高,只是好不容易得见一下天空的院地上方也拉上了铁丝网。
对于与监狱无异的精神病院来说,这里已经是他们难得能一窥外界的地方了。
小院的入口处是两三方水泥阶梯,赵怀静站在其上很快便在院坝的一角看见了孟冉的身影。
7年后的再次相见,孟冉比他印象中瘦了很多,皮肤更是苍白得不见血色。
明明自己离开的那年,孟冉还是又高又壮的。
他蹲在花圃前,用自己的水杯给一株小飞蓬草浇水。因为这里大多数是精神异常的病人医院不敢种太多植物,怕出现用树枝伤人的行为,所以花圃里大多是些灌木、野草。
可即便是野草生命力顽强那花圃里的植物也过于茂盛了,打理它的人也怕是花了心思。
赵怀静站在原地看着远处的孟冉,他喉结上下滑动一时没有上前。
“赵老师——”
清脆的声音响起,远处的孟冉在听见这个称呼的时候颤了颤,连水杯都差点掉在地上。
还没等赵怀静反应过来,只见一个穿着病号服的小女孩扑到了他的怀中,她冲着赵怀静笑了笑:“你是赵老师吗?我听见医生是这么叫你的。”
赵怀静见她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扎着松松垮垮的低马尾,温声笑了笑:“对,我是赵老师。”
小女孩笑道:“你是来看孟冉哥哥的吗?”
赵怀静一愣,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说。
小女孩继续说:“孟冉哥哥经常说起你,他说你是特别好的一个老师。”
“是么?”赵怀静想起孟冉杀害赵亭午的事,心中不免起了几分疑惑。
“嗯,”小女孩重重点头,“那赵老师,像我这种学习不好的学生你也会喜欢吗?”
“我已经很努力了,可就是学不好,我妈妈老骂我笨。”
听到此话,赵怀静半蹲下身子揉了揉女孩子的头发:“学习不好有什么关系。你这么可爱还这么努力,老师当然喜欢你了。”
看着面前这张眸色温柔的脸,小女孩愣了愣,忽然她露出了几分腼腆的笑,咧着嘴说:“孟冉哥哥没骗我,赵老师真的是一个特别好的老师。”
女孩稚气未脱,在对自己喜欢的老师表白后总有些害羞。她笑了笑,然后快速跑开了。
望着远处一蹦一跳的马尾辫,赵怀静也不禁失声笑。等一起身,赵怀静忽然看见孟冉已经不知何时站到了离自己只有几步之遥的地方。
赵怀静神情一滞,看着那张脸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对面的孟冉似乎也有些紧张,他在裤子上擦了擦手上的泥土,怯生生地说:“赵老师,你终于来看我了?”
赵怀静看着他,原本想要隐瞒身份的话却再也没有说出口。他轻叹:“我们长相都不一样,你怎么认出来的?”
“当然认得出来,”孟冉连忙说,“赵老师以前也是这么对我的。”
刚才他对那个小女孩的温声细语,还有他揉小女孩头发的模样,孟冉全都看在眼中。他一眼就认出这是赵老师。
赵怀静点点头,没再多问,他向孟冉正式介绍了自己:“你好,我叫赵怀静,职业是一名法医。”
“法医……”
孟冉低声念叨,多年前赵怀静向他说起一位法医朋友的画面在他脑海中浮现。
他眼睛微微瞪大,感觉自己干涸了许久泪腺重新涌入温热,他上前一把将赵怀静搂入怀中,瓮声瓮气地说:“赵老师,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赵怀静被这拥抱的力道撞得后退几步。他听得出孟冉话中的委屈,于是他轻轻拍着他背:“当初走得太突然,没有跟你道别是我的不对。”
“老师骗人,”孟冉闷声说,“你说过会一直陪着我的。”
听闻此话,赵怀静想起了他被刺伤时对孟冉说的话。那一幕对于眨眼间就跨越两个时间线的赵怀静来说自然还记得,可他没想到孟冉竟然将这句话记了7年之久。
7年已经很长了,可依旧没让孟冉对这句话的执念减少。
赵怀静低声说:“老师不骗你,老师会陪着你的。”
这是赵怀静用他自己的身体说出的承诺。
有了这句话,孟冉才终于露出了笑,松开了他。
两人在小院里站了许久,还是赵怀静催孟冉带他看看这些年的生活,他才呆愣愣地回过神来。
他拉着赵怀静看自己生活的地方,可视线逡巡一圈,只见四周被铁丝网封闭宛若牢笼一般的环境,他莫名生出了几分羞赧。
似乎是看出了孟冉的窘迫,赵怀静笑笑说:“先带我看看你种的花吧。”
知道赵怀静应该是看见了他刚才浇水的模样,孟冉有些尴尬,小声说:“不是花,都是杂草……”
赵怀静憋住笑:“都行,老师想看看。”
于是,孟冉拉着赵怀静来到了那方花圃面前:“这里不让种花,所以只长了这些。”
“不过你看,它们长得可好了。”
赵怀静看着圃中葳蕤的绿草,远处的一方花坛正在被一个病人刨坑,他点点头:“不错,费了不少心思吧?”
被赵怀静夸奖,孟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
赵怀静又说:“老师下回来,给你带几盆多肉来种好不好?”
孟冉的眼睛似乎一下子亮了起来:“可以吗?”
赵怀静说:“当然可以了。”
多肉这种植物是成不了伤人的武器,用塑料花盆带来这里移植是没问题的。
眼见孟冉开心的模样,赵怀静又问:“平常除了种花,你平常还干些什么呢?”
孟冉不假思索:“画画。”
他拉着赵怀静走入厅内:“护士会给我发蜡笔和纸,浇完水我就来这里画画。”
一个老大爷听见了孟冉的话,搭腔道:“是,小孟画得真不孬,我们这儿就他一个人会画画,平常俺们都爱找他画像。”
闻言,赵怀静看向孟冉:“就你一个人画画,护士还专门给你备纸笔?”
赵怀静知道笔这种东西在精神病院里属于违禁品,给孟冉替换成质地柔软的蜡笔也应该专门费了心思。
孟冉说:“我很听话,有按时吃药,护士姐姐奖励我的。”
赵怀静听见这番话,忽然对孟冉生出来几分心疼来,一个听话又懂事的孩子,却莫名被各种不幸的人和事逼得产生了与其截然相反的人格,以至于被囚禁于此。
从17岁到24岁,孟冉最青春年少的日子是被关在精神病院里度过的。
赵怀静看着他:“老师知道,你一直都很听话。”
孟冉听见赵怀静对自己的夸奖,眼神躲了躲,还是老实说了:“其实我刚来这里表现得不好的,我会动手打人。”
刚来这里时孟冉才犯下血案,虽然至今赵怀静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既然孟冉本体的人格没有消失,那代表他得清醒地面对他做下的一切,其中煎熬可想而知。
孟冉接着说:“还是因为老师你,我才没这样做了。”
赵怀静有些诧异:“我?”
孟冉点头:“我有一天梦见老师你了。”
那个梦里他见到了那个闹嚷的小区,昏黄的路灯,还有路灯下的那个人。他满眼都是自己,笑着问自己想不想看看未来可以是什么样。
从梦里醒来的孟冉在床边呆坐了好久。想起赵怀静的那些话,孟冉忽然想即便是已经在这里了,也可以把自己的人生过好。
所以,他不愿意再把身体交给他脑海里的那个人主导了。这是他自己身体,就算是犯错了,他也要自己面对。
于是从那天起,他再次做回了那个好学生孟冉。他种草画画,乖乖治疗。
他从没想到他还能用有一天再见到赵老师,他现在也很庆幸自己有在好好生活,所以上天给了机会让自己能够再见到他,让他知道自己仍然是个乖孩子。
望着对面那双赤诚的双眼,赵怀静忽然心底里生出了绵密的疼。
他喉头动了动,最后压下情绪轻轻拍了拍孟冉的肩头说:“这么多年辛苦了。”
凭着多年前自己随口的一句话,孟冉压制下了那个时刻想要抢占身体的人格,一直做着好学生孟冉,着实是太辛苦了。
孟冉倒是不在意地笑了笑,又拉着赵怀静参观起自己生活的地方。
他带赵怀静看了他住的病房,介绍了平时会一起看电视、吃饭的地方。
其实这厅内很小,十几米见方的地方已经是孟冉生活的全部了。
不过赵怀静却是耐心地跟在孟冉身边听他讲着,他想细细了解这么多年来孟冉的生活。
再后来,病院里两人看完了。赵怀静便拉着孟冉找了一条长凳并肩而坐,又听孟冉讲起了他病院里的生活。
过程中赵怀静发现孟冉讲到最后讲无可讲的时候眼神不时地躲闪,似乎不太敢直视自己。
赵怀静太熟悉他的这个神色了,这是他有些心虚的表现,便问:“怎么了?”
孟冉:“老师不问我为什么进到这里吗?”
赵怀静笑了笑:“和之前一样,老师在等你愿意告诉我的时候。”
孟冉咬了咬唇,思考了很久才说:“我做错了事。”
“嗯……”赵怀静耐心听着。
孟冉继续说:“赵老师,那个人他不是你。”
“可你不会因为这种理由动手的,对吗?”赵怀静语气温和地说。
他认知中的孟冉不会因为别人对自己态度的改变而心生怨恨。他只会内耗,他会以为是自己或许生来就没那么幸运,没有人有义务要爱护他。
孟冉眸子动了动:“我不是故意的……”
“是他砸我的花,他摔烂了好多。”孟冉语气顿了顿,似乎不愿意再回忆那个画面,“我只是想要阻止他。”
“而且,我脑海里的那个声音也一直在跟我说话,他让我快点动手。”
看见孟冉挣扎痛苦的模样,赵怀静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抚着他。直到看见他又平静下来的,赵怀静才说:“那个赵老师对你不好吗?”
“他对我没有不好,”孟冉思考片刻说,“他只是不喜欢我。”
他皱起了眉头,谈论起了赵亭午似乎勾起了他很不好的回忆,手中不自捏紧了他刚刚从护士那里要回来的画册。
眼见孟冉不愿意再说,赵怀静也没再追问了,他换了个话题:“这是你在这里画的画吗?能让我看看吗?”
孟冉这才收回思绪,连忙将画册递到赵怀静面前。
这本画册的封面略显陈旧,上面署名是“Una”。他听过孟冉的副人格提起过孟冉母亲是个美术老师,英文名就是Una,没想到孟冉还是署了这个名字。
赵怀静手指有意无意划过这个名字,才翻开的了画册。
册子里绘画以人物居多,想来是这病院里也无太多的风景可画。画中的人物有老有少,有几个人甚至赵怀静就在病人里看见过。如那个大爷所说,他们经常找孟冉给他们画画。
不过真要细数下来,赵怀静能发现其实这里面最常出现的还是孟冉母亲和赵亭午。
赵怀静在学校里见过孟冉母亲的照片,画中的人眉眼温柔,绘画之人将她的神韵抓得很好。可赵亭午的画像就截然相反了,他的每一张画都只是没有画脸,赵怀静还是从他的穿着身材上认出他的。
这足可见孟冉对这个人物的矛盾之处。
见赵怀静久久停留在画有赵亭午的那一页,孟冉解释说:“对不起老师,那个时候我画不出来。”
忽然那双厌恶的眼睛从孟冉的脑海中闪过,刺激得他脑中神经都疼痛起来。
看着现在他面前这个赵老师的模样,他连忙说:“老师,我现在可以画了。我以后一定画好多你。”
看着孟冉慌张向自己解释的模样,赵怀静知道孟冉还是变了。以前是就算自己对他坐视不理他也能坦然接受,何时像这样患得患失,生怕自己讨厌他似的。
弃猫效应让这样一个闷葫芦变得黏人又听话。
“那说好了。”赵怀静说,“要把我画得比其他人加起来都多。”
既然孟冉没有安全感,赵怀静愿意满足他被需要的感觉。
闻言,孟冉认真地点头,一本正经地答应了赵怀静。
这天的赵怀静陪了孟冉好久,从早上9点来到医院直到下午谢绝探视的时间他都待在这里。
在护士的催促下,孟冉才依依不舍地放赵怀静离开。临别,孟冉有些紧张地对赵怀静说:“赵老师,你记得一定要来看我。”
他呆在这里许久,期间其他好多病人都有家属来探望。没人探望的病人或是疯疯癫癫不知年月,或是像个小孩一样找医护人员撒泼打滚闹着要家人来看。可孟冉不行,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谁也不会来。
他在这里一个人好久了,要不是他真真实实地将赵怀静搂在怀中,他都在疑心这只是一个梦。他怕赵怀静又消失了,又只剩他一个人。
赵怀静揉了揉他的头发:“当然会来,好好画我啊,下次我来要检查的。”
孟冉点点头,这才停在原地看着赵怀静离开,直到隔着铁栅栏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