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是从东耳房内发出来的,现在住在东耳房的是叶存嗣,和柳姨娘住的东厢房毗邻。
方才那道声音太过巨大,叶青雪冲到院子里时,恰好看到两道人影,慌慌张张从房顶上掠过,“砰”的一声,掉在了屋子后面。
叶青雪:“……”
应该是府中的侍卫,不知为何而来,待在房顶上,大概被刚才那声响吓到了,才会出这种差错。
冬白已经去追人了。
叶青雪快步进入东耳房,看到叶存嗣瘫坐在墙壁下,毫无形象可言,发丝散乱,脸色苍白,额头不断有血溢出来,淌了满脸。
白七挡在他的身前,气喘吁吁,全身毛发竖起,即便叶青雪到来,它依旧满眼戒备。
叶青雪看了一会儿眼前的场景。
总算是看明白了,是叶存嗣发疯往墙上撞,一开始大概撞得不重,但是不知怎么的,他忽然起身,用尽全力往墙上撞去。
白七发现情况不对,也朝墙壁冲过去想要拦住叶存嗣,结果两道力量先后撞击墙壁,发出巨响。
把房顶上的两侍卫吓得不轻,转身就跑,加上她忽然出来,吓得那两侍卫更慌,从屋顶跌落。
——这是叶青雪根据眼下的画面,分析出来的。
她觉得八九不离十。
此刻,叶存嗣坐在地上,在笑、在哭、在流血,叶青雪大步上前,擒住他的胳膊,沉声道:“你在发什么疯!”
叶存嗣呆呆地看着她。
和之前那个故意抱住叶存缙让她打的小心机不同,和昨天的桀骜不驯、爱搭不理,也相去甚远。
可是明明他今天的情况比昨天、比之前都好,他的腿治好了,里面的银针也取出来了,假以时日,他便可像正常人一样行走。
但他为什么还要这样发疯?
“以前瘸腿的时候,我想着等我的腿好了,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我就可以像以前一样正常过日子,去军营做我想做的事情。”叶存嗣说道。
他的视线一直落在窗外,仿佛看着过去某种场景,那是他喜欢的,是他向往的。
他酸楚一笑,终于看向叶青雪,鲜血顺着他的脸往下滑,带着无尽的苦涩。
“现在,我的腿真的好了,神医说我好好养着,将来一定可以站起来,正常走路,可是双腿能站起来又如何?我叶存嗣永远都站不起来了。”
他再也无法走出忠勇侯府,再也无法走上战场,再也无法得到别人的敬重。
昨夜躺在床上,他从兴奋中冷静下来,想了一宿,忽然意识到,当日,他被打断的不只是一条腿,而是他的整个人生。
叶青雪明白了。
他瘸腿的时候,最大的烦恼就是怎么把右腿治好,重新站起来。
现在腿治好了,他的痛苦就变了,变成他陷入泥淖中的人生,一点一点下沉,即便他能爬出,也满身泥泞,无法站直,无法干净,无法重回光明世界。
叶青雪道:“当初你的腿为何被打断?他们说你欺负了兰小姐,被当场捉拿,这不是事实,对吗?”
叶存嗣愣住,搁在腿上的手,蓦地掐住大腿,指尖陷入肉里去。
他呆愣愣地看着叶青雪,万万没有想到,他闹出那样的事情之后,侯府上下所有人都不相信他,最后相信他的人,居然会是从小和他没有任何交集的叶青雪。
“当时发生了什么,让你选择背负所有?”叶青雪问道:“你的母亲你的大哥先是毁掉你,而后又放弃你,最后还要你永远站不起来,你现在还要为他们隐瞒吗?”
叶存嗣心中的愤怒与寒意,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他想起大哥冷漠的眼神、母亲虚伪的安慰,眼眶猩红。
他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声音沙哑不堪:“大哥借口给我送寒衣,恰好那天兰小姐找我切磋,大哥故意将我支走,然后欺负了兰小姐……”
叶存嗣的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他低下头,声音低沉而压抑:“当时的情况,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我从未想过大哥会是这样的人。
“他承袭了大伯的爵位,他是当朝最年轻的侍郎,他前途一片光明,所以我当时懵了,是兰小姐的哭声,惊醒了我。”
叶存嗣说到这里,忽然抬起头,眼中燃起熊熊怒火:“兰小姐求我,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否则她一生就毁了,她更不想因此被迫嫁给大哥……大哥让她恐惧、恶心!
“她哭得很厉害,她抱着我,我只想安慰她……大哥做出这等禽兽不如的事情,我觉得我们全家亏欠她。
“结果,大哥故意把其他人喊来,污蔑我欺负了兰小姐,当场操起旁边的棍子就对我出手。
“兰小姐是兰将军的掌上明珠,兰将军因此怒不可遏,一脚把我踹得吐血,其他同僚也纷纷出手,很多人打我一个,从头到尾我都没有开口说话的机会,我被打晕过去,大哥将我带回府中……”
叶存嗣闭了闭眼,心冷如灰:“我欺负兰小姐的事情,就这样被定性了。”
叶青雪的眼神冷了冷。
忽然发出一声冷笑:“所以呢?你为叶存缙背负骂名,还被他打断腿,又被你母亲用银针迫害,叫你此生再站不起来,结果现在你的腿终于治好了,你想的居然不是报仇,不是让他们后悔招惹了你,而是结束自己的性命?
“你该不会以为你死了,他们就会后悔自己昔日所为吧?你该不会以为,你的死能让他们虽坐享荣华富贵,却痛苦一生吧?”
叶存嗣浑身一颤,他没有想过这么深,他只是觉得生活毫无希望,他好痛,想撞墙,以痛止痛……
叶青雪冷笑道:“你真不愧是闵夫人的好儿子,叶存缙的好弟弟,都被逼到这个份上了,还要以死成全他们的好名声!”
“……我没有这样想!”叶存嗣急急辩解。
叶青雪站起身来:“你寻死,就是在这样做!”
叶存缙忽然打了两个喷嚏,他带着人手走进关雎院,扬声道:“青雪妹妹,我来带二弟离开,你们一年大似一年的,不好长期住在一起。”
叶存嗣攥紧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
叶青雪笑了:“瞧,你大哥为了我们的名声,着急来将你带走了。说不定他还会好心给你请个大夫,然后趁机把你的腿,用锯子一寸一寸,锯下来。”
叶存嗣:“……”
已经开始幻痛了。
拳头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