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肃的府邸内,桂树下。
月影横斜,二人对酌。
“卧龙先生,我主公已答应明天在宫内召见你,只是……”
三杯酒之后,鲁肃执杯在手,显得有些忧虑。
诸葛亮单手执杯,一手摇着羽扇,从容笑道:
“吴候见我主新败,自然有藐视我主之意。”
“明日相见,想必会齐聚江东英才,拒我于堂门之外。”
鲁肃面现惊异之色,凝视着诸葛亮:
“先生怎知我主要为难先生?”
说罢又是一声长叹,端起酒壶一边给孔明满酒,一边说道:
“实不相瞒,主公已经传令,明日先令江东众士族在外堂等候先生。”
“如果先生过不了他们那一关的话,只怕难见我主公了……”
诸葛亮哈哈大笑,悠然自得,举杯和鲁肃一碰,仰首将半杯酒咽入腹中。
“降曹与拒曹,其中的成破利害,你家主公心里跟明镜一样!”
“他所以始终不肯表态,不过是在借机观望群臣的态度罢了!”
诸葛亮长身而起,以手中羽扇遥指着吴候宫的方向:
“众士族每日施压,想要劝说吴候降曹以自保。”
“而你家主公,却想要借我之手,打压众士族的锐气和傲气!”
鲁肃跟着站了起来,和诸葛亮缓步慢行于院落之中,穿行于月影之下。
沉思半晌,鲁肃心中狐疑道:
“但我今日去往宫里面见主公的时候,见他容颜憔悴,似乎确实犹豫在战和之间,不能自决。”
诸葛亮停下了脚步,笑吟吟的转头看着鲁肃:
“是战还是和,果真值得犹豫么?”
“所谓战则难保降则易安,不过是对江东士族而言罢了!”
“对于吴候来说,降则必死,战则尚有一线生机,荆州刘琮,便是前车之鉴!”
鲁肃听得不住的点头,但心中却更加的困惑了。
孔明继续缓缓说道:
“你家主公忧虑的,恐怕是江东的局面吧!”
鲁肃霍然抬头,盯着孔明的脸:“江东的局面?”
“恕我愚钝,还请卧龙先生点拨一二。”
孔明用羽扇在空中画了一道弧线,含笑说道:
“试看整个江东,粮草商贸,尽在众士族的手里,而兵马将士,又全部归于周瑜。”
“你家主公看似继承父兄基业,执掌重权,稳如磐石,实则两手空空,形如傀儡!”
“士族拥戴之,奉他为江东之主,若真的和周瑜内外达成一气,执意降曹……”
“换了是你,你会不忧虑么?”
鲁肃的额头上,惊出了一层冷汗。
卧龙的见解之深刻,之独特,简直独辟蹊径,匪夷所思!
每一句话,似乎都入木三分。
午夜的冷风,吹拂着两人的衣袂。
孔明抬头望着天上斜挂的明月,缓缓说道:
“想要吴候决心抗曹,也容易,关键还是在大都督的身上。”
鲁肃定了定神,十分果决的说道:
“大都督执掌江东水军,自然会与曹操血战到底,誓保江东!”
诸葛亮微微一笑,沉默不语。
……
次日清早。
诸葛亮随鲁肃来到吴候宫。
吴候宫的前堂,早已高朋满座,严阵以待了!
“我先去见主公,通报一声。”
“你见过诸位之后,再来与我主公会面。”
鲁肃进了前堂,环顾一圈,低声对身后的诸葛亮说道。
张昭、张纮、顾雍、陆绩等众士族,尽皆列坐,看到孔明到来,一个个撇着嘴斜着眼,尽是轻蔑之意。
“子敬请便。”
“能借此机会,结识江东英杰,亮之幸也!”
孔明丝毫不以为意,面带微笑,仰然而入,来到众人的面前。
“孔明来我江东,欲作说客么?”
张昭当先起身,冷笑问道。
“江东二张,世之名士,当初讨逆将军托孤重臣,没想到见识如此浅薄?”
“真是见面不如闻名!”
诸葛亮摇动羽扇,来到张昭的面前:
“曹操有群狼,吴候有群狗。”
“群狼獠牙尽露,择人而噬,群狗摇尾乞怜,但求苟活。”
“正所谓朽木不可雕,我若来江东做说客,岂非如同是强雕朽木,难道不是贬低了我的智商?”
张昭花白的胡须颤抖不已,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张纮霍然站起来,怒气填胸,厉声问道:
“孔明,你说我江东谁是群狗?”
孔明淡淡一笑:
“群狗者,见善人便呲牙咧嘴,见恶人就俯首请降。”
“阁下既然是江东智者,又何须我明言?”
张纮被孔明一句极尽讽刺的反问,驳斥的面红耳赤,气鼓鼓的坐回原处。
忽听身后一人高声叫道:
“久闻阁下隐居隆中,自比管仲、乐毅,藐视众生,不肯轻易出世?”
孔明缓缓转身,看向顾雍,含笑点头说道:
“顾元叹所言不虚,那不过是亮平生小可之比罢了!”
“何足为奇?”
顾雍起身围着诸葛亮转了一圈,冷笑道:
“管仲辅佐齐桓公,成就霸业。”
“乐毅扶持微弱之燕,下齐七十余城!”
“而先生未出山的时候,刘玄德尚能纵横寰宇,割据城池,手下不下万人。”
“自得先生,撤新野,走樊城,败当阳。”
“如果不是我江东战船相助,又暂借樊口以栖身,得了卧龙先生的刘玄德,只怕真如丧家之犬,惶惶无地容身了!”
顾雍见诸葛亮暗骂江东士族为“群狗”,讽刺他们劝说孙权降曹。
所以针锋相对,反唇相讥。
没想到诸葛亮面色从容,仰首笑道:
“我主乃仁德之士,不忍心夺刘景升的同宗基业,所以才固守新野多年,未有寸进。”
“博望一战,我以五千兵马,大败曹操十万精锐!”
“新野之战,刘皇叔虽然损失三千兵马,但曹军却折损六万有余!”
“惨败乎?”
“大胜也!”
“虽古之乐毅、孙子,用兵也不过如此罢了!”
孔明忽然目光一转,看着顾雍,含笑说道:
“若不是鲁子敬诚心相请,我主早就应邀前往益州投奔刘璋去了,怎么滞留在樊口那弹丸之地?”
“即便如此,我主仅以数百人,驻扎樊口,不惧曹操百万雄兵!”
“而你江东有兵有将,却不敢抵抗,只图苟且偷生。”
“又有何面目反来笑我?”
顾雍的反唇相讥,招致了诸葛亮的加倍奉还,气的张口结舌,却又无话可说。
“孔明所言,尽是强词夺理,均非正论,但不知道你可有着作经典传世?”
孔明转头视之,正是江东陆氏的宗主陆绩。
江东士族,以张、顾、陆、朱四家最为雄厚。
张昭和顾雍均已出马,陆绩自然不会甘居人后,所以起身问难诸葛亮。
“寻章摘句,世之腐儒,怎能兴邦立国?”
“兴周八百年之姜子牙,旺汉四百年之张子房,不知道治何经典,作何论着?”
“不比那些终日舞文弄墨,数黑论黄,遇到危险便两股战战,跪地求饶的书生强过万倍?”
陆绩被数落的垂头丧气,无言以对。
不管他们做出什么质问,孔明总能归结到讽刺江东胆小如鼠,惧曹乞降的问题上来。
但这偏偏又是众人的逆鳞,触之则疼。
毕竟在荆州之主刘琮命陨在前往许昌的路上之后,连傻子都知道,“降者易安”这四个字,只适用于财阀士族。
而不是真的在为他们的主子孙权着想。
孔明的目光,从众士族的脸上掠过,终于停留在了步骘的身上。
四大士族,已经发言了三位,剩下的朱家,今天并没有派人前来。
四大士族之后,便是有半个“皇家血统”的步氏了。
毕竟步氏女步练师,乃是孙权最宠爱的夫人。
步骘为了阻挡鲁肃面见孙权,这几天来日夜蹲守吴候宫,熬的面容憔悴,精神恍惚。
然而就为了能从荆州蔡和的手里替宗族争取些订单,步骘一时疏忽,导致鲁肃进了吴候宫,才有了今天孔明的到来。
“步子山,可有话说?”
孔明反客为主,竟然主动找上了门。
步骘看了看那些铩羽而归的众士族,一股压力袭上心头。
勉强定了定神,步骘强颜笑道:
“孔明号称卧龙,但好为大言,未必有真才实学,恐为天下儒者笑耳!”
孔明哈哈大笑,似乎步骘的问难,早就在他的意料之中了!
“公既然说‘儒’,可知‘儒’有君子小人之别么?”
“君子之儒,忠君爱国,守正恶邪,追求泽及当时,名留后世。”
“而小人之儒,唯务雕虫,专攻翰墨。青春作赋,白首穷经。”
“笔下虽有千言,胸中无一实策!”
“平时只知‘贪贪贪’,遇事但求‘降降降’!”
“还美其名曰识时务者为俊杰,实则便是天生的软骨罢了!”
众人见诸葛亮对答如流,唇如寒枪,舌如利剑,尽皆变色。
一时之间,满座群英,竟然被诸葛亮三言两语,说的低头垂首,无言以对!
诸葛亮手摇羽扇,哈哈大笑,索性步行到了众士族的中间位置,环顾四周,旁若无人!
“孔明,好气派!”
正在江东众人气馁之际,忽然从外面传来一声轻笑。
紧跟着一个布衣书生,面带高傲,仰首跨步进了前堂,来到众人之前。
“未知阁下尊姓大名?”
诸葛亮看到来人,不禁一愣。
他没来吴候宫之前,做足了功课,对江东大小士族人物,都了如指掌。
哪怕是今天未到场的朱然、陆逊等人,也有备课。
但面前的这个年轻书生,却浑然不知其是何人……
“久闻卧龙先生智谋旷绝古今,算略盖压天下!”
“在下心中有几处疑问,可否烦劳先生答疑解惑?”
年轻书生气定神闲的来到诸葛亮的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番,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笑着问道。
“试言之!”
诸葛亮隐隐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难道江东另有高人不成?
看此人的年龄,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
江东英才,首选周瑜,难道此人跟周瑜有什么关联不成??
诸葛亮的胸中,生出无限的狐疑。
“新野一战,先生原本胜券在握,可以火烧曹军,为何却又失算,白白折了四千兵马?”
诸葛亮的心头,噗通一声,如万丈悬崖一脚登空!
“须知火烧城池,早在新野之战前半月,曾有人在宛城用过一次,火烧了夏侯惇的十万兵马!”
“先生既然自诩卧龙,才比乐毅孙子,为何要拾人牙慧,作东施效颦之行?”
孔明又是一愣,脸上的从容和镇定,化为乌有!
当初赵云得了周不疑的锦囊密计,火烧宛城,斩杀李典。
但因为此计本就是秘密施为,而刘备又不想过于宣扬周不疑的功绩。
再加上孔明隐居南阳,消息闭塞。
所以后来他自以为妙计的火烧新野,对于曹营里从宛城之战逃生的曹洪来说,等于故技重施。
于是一场大捷,变成了两败俱伤!
“你……”
诸葛亮用羽扇指着面前的书生,眼中带着几许惊恐之色。
“难道你是周……”
那人哈哈大笑,环顾江东众臣,点头笑道:
“你猜的不错!”
“若不是周将军所派,我怎能入得了这吴侯宫?”
书生此言一出,满朝的江东士族,也不禁暗暗吃惊!
“周瑜竟然也派人来了?”
“糟糕!!”
“周瑜若来,恐怕劝说主公归降之事,就危险了……”
“若不能劝说主公归降,则蔡和手里那肥美的订单,如山的财帛……”
江东士族众人,暗暗心焦起来。
但他们打死也不会想到,诸葛亮口中的“周……”,和面前这个书生口里的“周将军”。
所指的并不是周瑜。
而是如今雄踞江夏,傲视天下的少年才俊周不疑!
面前的这个书生,不是别人。
正是在鄱阳湖群英会中了周瑜的反间计,却阴差阳错去了江夏,被周不疑收降的一代名嘴——蒋干!
蒋干丝毫不理诸葛亮脸上的惊愕之情,继续说道:
“先生算计精妙,本可以精锐之兵,长驱直入,突袭襄阳,执掌荆州!”
“却又为何过樊城而不入,袭襄阳而不成?”
“关羽丢了赤兔马,刘备丢了两夫人?”
倏!
诸葛亮的脑海中,闪过一道雷电!
周密算计的连环计,全部落空,步步为人所算!
“这个人正是周不疑!!!”
而面前的书生所说的疑问,也正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
“究竟是为何?”
诸葛亮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迷茫,不假思索的脱口问道?
此时,他竟忘了自己是解惑者,而不是困惑者。
蒋干淡淡一笑,手指着诸葛亮面前的空地:
“汝可小解于地,伏面观之,其惑可解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