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出生,大熠公主右眼角就附着一条火红的凤尾花胎记。大巫祝说,那里头宿着一缕善恶难辨的朱雀魄。
上古大妖兽,就算只剩一缕魄,也足以翻天覆地。
后来,大巫祝突然暴毙,先皇后也仙逝了,此事便再无人知晓。
朱雀,火属。身负它的女孩子赤诚、热烈,对世间万物都满怀深情。天真稚拙的小娃娃,给朱雀魄起的名字可爱到冒泡,这些年把上古大妖兽都叫软了腰。
可世人愚钝,永远接受不了他们不理解的事物,觉得受到威胁,就只会简单粗暴地摧毁。
“奶娘,我知道轻重。这么多年,朱雀魄的秘密不是也没被发现么。”
她蹭蹭老人家,乖乖巧巧地撒娇。
她撒起娇来,无往不利,从来没有不灵的。
“是,殿下最聪明了!”老嬷嬷宠溺道,“老奴瞧着啊,除了不怕冷,殿下跟其他女孩子也没啥两样,反而还更娇气些呢!”
“谁娇气啊?您又瞎说!”
“好好好,不娇气。咱家殿下最懂事了!一点儿也不娇气。”
“哎,奶娘,您把这靠垫拿去压帘子。”
南宫离冷不丁瞥见嬷嬷因一直摁着窗帘而冻得通红的手指,将自己背后大大的靠枕拖出来,拉过那双苍老的手,攥住——“不冷了吧?”
“多谢殿下。”李嬷嬷慈爱地笑,想了想,“依老奴看,殿下就是再不愿嫁给将军,也总比留在京师强。要不,老身把那件事跟将军提前念叨一下,也好过被拆穿了,反而被动。”
吐蕃犯边,赵太师为首的太子党一直主和,要是再不嫁,被送去和亲可就糟了。反正,武将死得快,若真不喜欢,等过两年那恶煞一命呜呼,再求陛下做主改嫁就是了。
“用不着。”可爱的小公主却摇摇头,“我跟他没什么好牵扯,说了做什么?”
“那他毕竟会是您夫君啊。”
南宫离昂起头,稚嫩的脸上平白现出一种傲气:“他算哪门子夫君?我这辈子,只嫁心仪之人!”
“啊?殿下有心仪之人?!哪家的好儿郎,怎么从没听您提过呢?”
老嬷嬷两眼瞬间瞪得比刚下水的老牛还要大,恨不得立马掉头回宫报喜。
“我的小殿下啊,叫老身说您什么好!若您真有心仪之人,就是拿江山换,陛下也定会为您求来的呀!”
为了嫁人这点破事儿,父女俩闹得满城风雨,不知道还以为吐蕃打进选侯城了呢!
寻常布衣女子也罢了,可一个公主难道还没办法追求自己的幸福吗?
然而,那双黑蒙蒙的眼睛却倏地灭了,整个人瞬间失落到了一种令人担忧的程度:“您不懂,我此生心仪之人,本就是不可能的。”
“怎么会?莫说他是没娶妻的男子,就算娶了,圣旨一下,也得休了给您腾地儿!”
李嬷嬷实在想象不出,上至王孙公子,下至贩夫走卒,天底下还有哪家男子是堂堂大熠公主求不来的。
手绢停了下来,俏生生的女孩子默默垂着头,秋水般的眸子极其忧郁,又掉下泪来。
——
“唳雪姐姐,你会嫁人吗?”
“不会。”
“那太好啦——阿离喜欢你,好喜欢好喜欢!你要是不嫁人,那等我长大了嫁给你兄长,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
她不知该怎么跟父皇解释,他宠了半辈子的小棉袄不是一个怪物。
她也不知该怎么让天下人接受,赫赫大熠皇室养出的不是个该下地狱的异类。
她也不知道,这份心意会不会惹人家嫌弃。
如果她没死,就能知道了。
至少,她能知道。
今日,凉州府万里无云,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突然,砰——!
一声巨响,群鸟惊飞。
南宫离冲出门,听到一个老妇人凄厉地哀嚎:
“混账东西!当初死的怎么不是你呢?!——该死的是你啊!”
祠堂里,满地碎瓷,年轻的将军跪在青砖地上,衣甲黑沉沉的,就像凉州城的夜。
白发苍苍的老夫人怀里抱着一块木牌位,指着他鼻子厉声咒骂,满头华发根根倒竖,昏黄的眼睛布满血丝,喷射出怒火,嗓音悲愤、沙哑。
自从执掌定北军,儿子十年没回家。偌大将军府,就剩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在守灵堂。
没什么比亲生母亲的诅咒更怨毒,跪着的人微微晃了晃:“等给您送了终,我就去死。”
“孽障!还敢咒我?告诉你,我就是死也要把你带走,到地底下给雪儿赔罪!”
地上的人闭了闭眼睛,熟悉而又陌生的脸上流露出隐隐的哀伤。
不知是否定北军衣甲颜色深的缘故,南宫离觉得,这家伙好像又比昨天苍白了些。
老侯爷战死时,苏夫人还不到四十岁,而就在她收到噩耗前往奔丧途中,前线又传来灵堂失火的消息。
可怜的寡母受不了这接二连三的打击,伤心过度,头发一夜全白了。
灵位前,供着一把黑沉沉的乌铁枪,乃苏家家传之物。苏唳雪走过去,将它仔细擦拭好,搁回原处,替花瓶收了尸,又给父亲和妹妹的灵位续了三柱香。
临出门,瞥见了乖乖立在门边的小公主,愣了愣,忽然就换了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
“娘,您老别这么大气性嘛!年纪大了,眼神儿又不好使,小心再扎着!呐,这几日我出门儿,您有什么事儿就跟这丫头说,不用见外哈!”
“混账!你妹妹要活着,一定又乖又听话,不像你,就知道出去鬼混——烂泥扶不上墙!”
那似乎被骂烦了的人皱了皱眉:“行啊,那您干脆现在就杀了我呗。”
“逆子!”
苏老夫人说着,抄起牌位前供奉的乌铁枪嗖地一下扎过来。
七尺寒枪擦着耳际堪堪掠过,咣当一声巨响,小院儿里半架子晒得暖洋洋的衣物被掀了个底儿朝天。
群鸟呀呀惊飞。
南宫离吓得心突突直跳。
那么快一枪,根本来不及躲,万幸偏了三寸,否则,凭这力道估计能把这混蛋扎个对穿。
“滚!我没你这个儿子!”
英姿飒爽的老人家“哐”地砸上门,差点儿把门拍碎。
死里逃生的人缓缓直起身,眸子里没有一丝波澜,似乎早已麻木:“哎,没吓着你吧?”
“你以为女孩子都是被吓大的吗?”
南宫离翻了个白眼。忽然,瞥见枪尖下压着一件红艳艳的嫁衣,伸出纤纤的手想拾起来。
“呀!张婶,这是什么啊?”
“别瞎碰!”
黑衣黑甲的人眉毛立起来,突然厉声喝止。吓得她赶紧缩回手,人也微微瑟缩着。
张婶是苏夫人的陪嫁侍女,在将军府待了大半辈子,看小公主害怕的样子,满眼都是心疼,嫌弃地“啧”了一声不解风情的武夫,又赶忙柔声来哄她:
“小殿下不知,这些啊,都是夫人以前给唳雪小姐置办的嫁妆。她可宝贝了!这么多年一直好生收着,每年中秋时都要嘱咐老身拿出来仔细晾晒、打理一番。”
她怀里,还抱着一床同样红艳艳的喜被。
一听是故人之物,南宫离顿时两眼放光,又跑过去,轻轻地摸了摸那漂漂亮亮的被面,稀罕极了的样子:“哇!这被子好软和啊!”
张婶被她逗笑了。
这蜜糖似的小美人儿,声音甜甜的,听得叫人心都化了。
可爱的女孩子是上天赐予凡间的礼物,尤其在乱世。当所有人都被过于沉痛的失去捆住了心魂,唯独她宛若精灵般雀跃、自由,从未残缺。
“小殿下真有眼光!这喜被,用的都是当年雪白雪白的新棉花,缝了整整两大床!一床鸳鸯戏水,一床龙凤呈祥。这嫁衣挑的也是当年最时新的花样子,既打扮人,又不累赘,大红色的底料拿金线满满地绣,阳光下铺开来,亮得扎眼!”
老人家念旧,话一起头就停不下。
十年了,丝料鲜亮的色泽早已萎顿,花样子也不时兴了,但依然被一年年妥帖地保存着。
就好像,把一个人一年年放在心上呵护着。
它们在说话,说——我的宝贝,叫娘怎么舍得……
突然,不知从哪儿丢来一个火折子,满工满绣的喜服上呲啦被燎了个大洞。
“你干嘛?!”
南宫离急惶惶地把那团无名火给扑掉,猫咪嘴巴半张着,震惊得忘了合上。
“用不上的东西,没必要留。”
握着长枪的人站在原地,神情比寒铁更冷漠。
她恨不得扑过去咬此人一大口:“苏嘲风,你没人性!你不得好死!”
“呵!诅咒夫君?南宫离,你好大的胆子!”
“还没成亲呢!我又不是你妻子!”
俏生生的女孩子气哼哼地叫板。
那威风凛凛的人冷哼一声:“张婶,吩咐下去,今晚本将军就入洞房。”
“将军不可!”
张婶还没慌,奶娘嬷嬷先慌了——“回、回将军,您和殿下成婚是大事,好多东西都得准备……这般仓促,连婚服都没准备好呢。”
苏唳雪打量了一下自己身上的军服:“好说,我就穿这个。”
李嬷嬷愕然:“将军,您跟公主大喜的日子,怎么能穿玄色呢?”
“我这辈子,只穿这种衣服。”
“那……还有殿下的嫁衣呢。”
总不能也军服吧?
对面的家伙冷笑一声,拿下巴点了点南宫离手上那一抹红:“她不是心仪亡妹的东西么?那就它呗。”
这些天,她的病发作得越来越厉害,最烈的酒都压不住。
她知道,这该死的火毒迟早会要了她的命。但在那之前,得给定北军再多争取一个保障,给西北三千里边防线再多加一层防御。
否则,她就算过了忘川也不得安生。
那娇生惯养的女孩子,胆子还跟十年前一样小,纯洁而怯懦,不具备任何攻击性,又弱又好摆弄,稍稍吓唬一下就要掉猫尿。
她是最合适的吉祥物,来忽悠龙椅上那个大傻子。
“恭祝公主将军百年好合,大熠江山百代无忧!”
今夜,将军府烛火喧闹,一屋子人山呼如潮。
一切都很漂亮,就像天底下所有婚礼的表象。
关上房门,搁下喜秤,她狠狠地道:“别拿你的脏手碰我!”
那挺拔的人居高临下地睨着床边乖坐的新娘,冷哼道:“殿下,我知道你讨厌我,咱们可以说明白——只要你安安生生,别总闹着退婚,我保证一辈子都不碰你。”
大熠军装为玄色,一身都黑黢黢的,那张脸也黑黢黢的,看上去格外凶。
“苏嘲风,你明明不想娶我,为什么非要跟我成婚?”
她不喜欢如今冷冰冰的将军府,也不喜欢这个冷冰冰的人。
“殿下说笑了。在你父皇眼中,臣不过是一条看门狗,而您也不过是一件笼络人心的工具。当年他定下你我的婚事,只是因为需要有个人待在功高震主的臣子身边,看住我,并且轻易无法被取代。这场婚礼是朝廷要的一颗定心丸,我给了,但也仅限于此。臣不会奢求您做一个温柔贤淑的妻子,同样,您也不该对臣有所指望——一场交易而已。”
三十万定北军统帅,心思深沉,眉眼如炬,早把一切看透了。
“好!我现在嫁给了你,成全了这笔交易,又怎么样?三书六礼,一番正式的新娘脱衣典礼——来自妓院的仪式,你用技巧撩拨得我情欲骚动,然后呢?苏嘲风,你能喜欢我吗?”
苏唳雪惊愕于她的口无遮拦,却又不好直接发脾气:“我以为,殿下是家教和修养都非常好的女子。”
“感谢你没用任何事实来打扰我。”南宫离鼻子笑了一下,“将军,不妨再告诉您几桩趣闻,您听个乐子——去年,我把炮仗塞进了总管太监赵公公的裤裆里,因为他逼得小丫鬟投了井。前年,我切掉了掌嘴宫女赵嬷嬷两只手,因为她仗着赵贵妃撑腰,掴死掴聋了无数小侍女……这种事,我乐此不疲,也很擅长。”
“没想到,殿下这十年过得如此精彩。”
苏唳雪忍不住轻笑了一下,甚至对小丫头起了点刮目相看的意思。
“你还笑?你就不怕吗?”
南宫离愕然。
征战沙场多苦啊,谁不想娶一个单纯善良的妻子,过一段平淡温馨的日子?
娶个恶妇,他有病吗?
玄衣玄甲的人仰脖将杯中酒饮尽,淡淡地道:“如果害怕有用,我会害怕的。就像如果欺骗有用,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欺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