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下了一场雨,在下落时结了冰,树干凝固在玻璃一样的霜冻中,草叶片片挺立,连日的冰冻让它们各自分离。
南宫离出门,抬头望望像斑驳的金币般挂在灰色天空的太阳,心想是不是已到了世界末日。
“离丫头,你父皇是个爱面子的人,苏将军说的事,他不会管的。”
皇太后听完她的话,把玩着手边的一株盆栽,悠悠地道。
那是回纥进贡来的一种神秘而迷人的花,名唤忘忧,花朵大而艳丽,绚烂华美,散发着浓郁而迷人的香气。
“可皇奶奶,这是真相!”小公主不解,“父皇他自己看错了人,难道还要知错不改吗?”
“呵,真相?”皇太后冷笑,“这种东西在人人自夸的时代毫无意义。”
整肃的人沉吟片刻,行了个礼,干脆利落地告辞。
“你去哪儿?”南宫离一把拽住她。
“殿下,朝堂事臣不懂,留在这儿也没用,臣得回定北军去——现在,淮南军、剑南道都腾不出手,而幽州到现在都没有出兵支援的意思,定北军被契丹白狼军团压着打了半个月,损失惨重,臣已经离开一天一夜,也不知他们怎么样了。”
“你不是已经用青蚨钱传过信了吗?他们会处理的!”南宫离急道。
苏唳雪眼眸深了深:“殿下怎知青蚨钱?”
小公主嗤了一下鼻子:“你跑得那么快,一溜烟儿就不见了。你以为我靠什么找到你,心灵感应吗?”
英气的人恍然:“含章那小子胆儿肥了,竟然算计到我头上。”
“苏将军,你拴的是黄线,为什么?”突然,皇太后道。
昨晚,一枚蚨钱从羽山顶上遥遥飞向千里之外的大漠黄沙。
红线,叛。
黄线,忠。
“太后也知道青蚨钱?”苏唳雪更诧异了。
老人家点了点头:“想当年,这小小的蚨钱,可是能号令天下的。”
在那古老的还没有王权的时代,大地上生长着许许多多神奇而美好的生灵,人、神、魔俱为一处,没有谁比谁更高贵,也没有那么多质疑、不屑、歧视、排挤、甚至仇恨,不会用命运解释不公。
“孩子,羽山上你受苦了。”
那双嶙峋修长的手,轻轻将那拘谨的人总也不暖和的手握进掌心,目光慈柔,“——在公主殿,你也受苦了。”
“!”
英气的眉眼倏地一凛。
慈祥雍容的老人家低眉觑着她,皱纹里却满是笑:“天底下,没什么能瞒过我老太婆的眼睛——唉,给你母亲那封信,算是白写咯。”
苏家的女孩子,身材高挑,行止潇洒,脸庞轮廓分明,身上带着杀伐气,那双冷峻的灰眼睛,在阳光下仔细瞧还会隐约泛出些金珀色,鹰隼一样烈。
这种人,忠肝义胆,爱憎分明,是天生的大将。
女娃娃嘛,本该一袭长裙,拥着落花里的温柔。孰料,造化弄人,她却阴差阳错,成了一株风雨里的树。
南宫离吓了一跳,顿时慌了神,一步跨到心上人前面,把人一个劲儿往身后藏:“皇、皇奶奶,求求您,别伤害她……她是我心心念念的人呐!”
慈祥的老人家抬起手,点点孙女儿的小鼻子:“护得这样紧,那你自个儿干嘛伤人家?”
“啊?我没有啊?”南宫离眨眨眼,一脸无辜样儿。
“没有?哀家还不知道你了!今儿一早,公主殿下人就都被支了出去,连李嬷嬷都不例外。你关门落锁,在房里都对人家做了什么?”皇太后斥道,“苏将军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姑娘,规矩、正派,不像你这野丫头,平时里勾搭勾搭这个,撩拨撩拨那个,到处留情……人家才刚醒你就下手,动静还闹那么大,她身子受得了吗?”
若不是奶娘嬷嬷行事周全,一看小丫头眼神儿不对,留了个心眼,替她把听墙脚的小厮丫鬟都赶走了,这秘密恐怕早就传遍选侯城了。
也难为她老人家,一把年纪了,还得受这个惊吓。
“哎呀……皇奶奶,您怎么还监视我啊?”
南宫离愣了愣,忽地嘤哼一声,捂着嫩生生的小脸蛋,扭着身子躲到苏唳雪身后去。
小姑娘太小了,脸皮儿薄,以前那些荒唐行径多半是图新鲜,并没几分真心在里头,说起来倒还没什么。可对唳雪她是动了真情的,一想起那无边风月事,顿时羞得满脸通红。
唳雪,好美。
皇太后是过来人,一瞅小丫头这没出息的样儿,心想,完了,没救了。
爱,说起来都很甜,可做起来很苦。她们都还太年轻,不懂得避风波、看长远,于是难免不得善终的结局。
“太后,无论陛下如何处置臣,青蚨钱都会拴黄线的。”苏唳雪深深地看了一眼身后无限依恋着她的女孩子,轻声道,“就算是为了她,臣也不会反——求您放臣出城。”
如果她跟南宫皇室站在了对立面,这娇滴滴的小丫头要怎么选?
恐怕一辈子都得以泪洗面。
她不忍心。
皇太后点点头,慨然道:“苏家的将军,贵五谷而贱金玉,重情义而轻生死,干不出辜负人的事。哀家相信你。离丫头,放她走吧,你留不住的。”
“不!我偏要留!”小公主耍起横来一个顶俩,“皇奶奶,您现在就下懿旨,让定北军撤退嘛!”
“什么?”
年轻的将军眉目一凛。
小丫头被吓得一哆嗦,讷讷:“怎……怎么,不行吗?反正没有援军,你也打不赢啊。”
“殿下,您还真想让臣当逃兵啊?打赢打赢,仗是打了才能赢。老想着撤退,怎么赢?”
“那你也不能……”
突然,“轰”的一声,宫外东北方向传来一声巨响,震得连地面都晃起来,屋梁上木屑灰尘扑簌簌地直往下落。
苏唳雪赶忙将眼前人拉进怀里。
过了一会儿,响声停了。她直起身,扑打了一下灰尘,疑惑道:“好像是铁火炮。是金吾卫在操练吗?他们什么时候配了这种重武器?”
老太后沉眸,拄着龙头杖踱到门口:“来人!给哀家去瞧瞧金吾卫又出什么幺蛾子?操练也不打声招呼么!”
不一会儿,去逮幺蛾子的小宫人张着大嘴狂奔回来,身上、头上一路冒着烟,表情活像见了鬼:“不、不好了!太后,打进来了!打进来了!”
看着这壮观的场面,苏唳雪无奈地摇摇头,伸手将人薅住,三两下拍掉他身上的火苗,沉声:“慌什么?谁打进来了?说清楚。”
小宫人语无伦次,结结巴巴地道:“幽、幽州军打进来了……”
“什么?!”
幽州节度使赵禄山,狼子野心,趁乱谋朝,竟私开了居庸关引契丹来犯,昨日,又与赵太师里应外合骗开了函谷关,一夜之间就打到了皇城根儿下。
平帝狂怒,一拳砸在龙案上,把镶嵌的珍贵螺钿拍得稀巴烂:“畜生!朕真是瞎了眼了!”
霍云赶忙召集金吾卫,匆匆来报:“陛下,皇城金吾卫有三千人,再加上外城的禁军,差不多有三万人马。可幽州军有足足九万人,咱们远远不敌——还请陛下尽快移驾。”
“什么?你是让朕把龙椅拱手让人吗?休想!”熠帝一甩袍袖,咒骂道,“三万人怎么了?战场上,守城跟攻城本来人数就是三倍之差,三万对九万是正正好,怎么就不敌了呢?”
霍云面露难色,道:“陛下,禁军里头,大多数人都是选侯城一些高门大户的富家子弟挂名来镀金的,并非真正有志于投军。他们没打过仗,甚至连日常操练都懒得参加,军纪败坏,一塌糊涂,跟实打实野战出身的幽州军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别说三万了,咱就是三十万也打不过人家。”
“住口!霍云,你这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你信不信朕现在就剐了你!”
平帝气急。
倒霉的金吾卫统领只好跪下来,叩头:“陛下,臣所言句句属实!您要臣守,臣豁出去守,可万一守不住,陛下还是得早做准备才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另外……”
“另外什么?”平帝问。
“陛下,或许有一个人,能守住皇城。”霍云道。
“谁?”
“定北军统帅,苏嘲风。”
帝王思虑片刻,却摆了摆手:“其实,定北军没那么神,在大熠整个八百年的历史上充其量也只能算二流部队。而且,他们深居漠北,对于平原作战毫无经验。”
“可陛下,据臣所知,苏将军是个很会打仗的将领。”霍云道,“他可以预判敌人的进攻和撤退动向,在定北军只剩不到一千人的情况下,以一比三十的悬殊人数,全歼了大食国三万先头部队,光俘虏就抓了两万多。他还很擅长打伏击,用兵如神,许多时候,敌人被抓了都还闹不清他究竟从哪冒出来的。十年前玉门关惨败,所有人都以为,定北军完了,苏家也完了,可谁也没想到,短短十年,断魂枪就又成了所有漠北敌将的噩梦——陛下,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您若想一搏,就需要苏将军。”
熠平帝抬起头,望着大殿藻井的雕龙,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可昨晚,朕差点儿要了他的命啊。”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底牌都摊了,就等于彻底撕破了脸。
“陛下,您不是还有离公主么?”
忽然,总管太监赵公公在旁小声道。
“什么意思?”
“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陛下,有些话,您对苏将军不好说,不妨让公主去劝一劝。”
平帝犹疑道:“能行么?先前,公主曾提出要在选侯城补办婚礼,可那小子当场就拒绝了!为这事儿,把老太太气得啊。”
美人计是不错,奈何武夫愚鲁,不解风情。
“陛下,苏将军是带兵的人,性格傲气点儿也挺正常。先前他回绝婚礼,多半是因为孙贵妃的事对您有点儿意见。可今晨,老奴听说……”
赵公公说着,拈起兰花指在帝王耳边悄言几句。一筹莫展的君王骤然喜上眉梢,龙颜大悦:“竟有此事?哈哈哈哈!好好好,果然天不绝我大熠啊!”
金吾卫大营。
苏唳雪迅速看了一遍霍云拿来的城防图,道:“不论是契丹白狼军团的屠城行为,还是赵禄山寸草不留的剿杀作风,其中都有一个特点——以绝对压倒性的优势力量开展正面进攻,同时利用骑兵的机动性作迂回补充,一条战线直接平推过来,不留战场空隙。”
“嗯,这让我们很难通过穿插的方式将他们个个击破。”霍云点点头,“再考虑到金吾卫作战能力有限,想要以少胜多,根本不可能。”
“想彻底打退是天方夜谭,但总归还是能拖几天的。援军什么时候能到?”苏唳雪道。
“我已经派人出城求援了,淮南军过了江就能到,剑南道那边稍远,但皇城有难,肖节度使不可能不重视,肯定也会尽快赶过来。现在,只盼着定北军能守住西北屏障,别让选侯城腹背受敌。”
“定北军那儿我盯着,不会有大问题。”苏唳雪略一颔首,“我反倒担心淮南军——陆冲不是个利索人儿。”
“唔,陆将军是文人出身,手脚确实黏糊点儿,但我琢磨着三天怎么着也到了吧?”霍云想了想,说。
“但愿。”苏唳雪沉声,“我给他五天。五天过后还不来,恐怕就得请陛下另做打算。”
“关于守城,将军怎么计划的?”
苏唳雪抬头望望他,苦笑:“还能怎么计划?实力差距太大,为今之计,咱们只能依托坚固的城墙和武器,最大限度消耗敌人的体力,待他们疲惫之时,再组织一个精锐的小队,利用偷袭的手段歼灭其有生力量,尽可能拖延时间,待援。”
本以为这已是最坏的打算了,可出了营帐,苏唳雪才知道,这一仗究竟难在哪里——
纨绔子弟为什么受人鄙夷,就是因为他们缺乏血性。
从小养尊处优,爹疼娘爱,长大了靠祖宗荫庇,家底儿殷实,一眼看到头的衣食无忧,平日里连只鸡都没杀过……这帮小少爷,哪想过有一天真要上战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