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烦苏将军搞搞清楚,没有向导愿意在这种鬼天气出门,给多少报酬都没用。”
王婉道。
白毛风刮了整三天,山高林乱,路陷马困,定北军弟兄已经伤了好几个,有几个小队滚下山,差点儿就折在山沟里——
“将军,大家都尽力了。”
“如果尽力就够了,还要我们干嘛?”
黑衣黑甲的人沉声。
“你非要这时候上山,除了白白把自己搭进去,又有什么好处呢?”
“我说过,今年冬天不准死一个人。”
苏唳雪道,
“我就是一座山一座山地爬,一条沟一条沟地翻……我就是把自己搭进去,也要把那户人家给找到。”
“呵,挺有骨气啊。真死了怎么办?”
“真死了,我就不用在这儿跟太守府那帮人掰扯这些有的没的了。”
自古未有佞臣在朝,而大将能立功于外者。将军府里,一个南宫离已经让她不堪其扰,好容易躲出来,府外却还有一个孙太守——
孙师爷回太守府报批修桥款的事,而后整整三天,杳无音讯。
区区一个凉州太守,如此嚣张是何原因呢?
因为他胞妹孙瑾,是御弟文昌侯的宠妾,刚生了世子,指日扶正。
要不是他一直扣着军备不放,饮马场一仗也不会打得这么吃力。
权力斗争在这片土地数千年的历史长河中,就像一个幽灵,伴随和围绕着所有当权者。凉州城文臣武将之争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将军!将军!您可算醒了!老天保佑,您可千万别有事儿啊——您要出点什么事儿,叫我以后到地底下怎么跟小雪姐姐交待哇!”
唐云扑过来时,一头一脸的狼狈相,衣甲上湿哒哒的泥水都没来得及抹,娃娃脸上担心得要命。
“云儿,我没事。”苏唳雪拍了拍他的背,“休整一下,换身衣服跟我走。”
“走?去哪儿?”
十八岁的小副将眨眨眼,不懂就问。
“去哪儿?你说呢?任务完成了吗?”黑衣黑甲的人轻斥。
“还上山啊?要不,算了吧?”
小副将期期艾艾地央告。
他从不是个爱叫苦的,可这任务是真的累!比上战场还累。
“不行,每一户都要送到。”
“可您都病成这样了……”少年人讷讷。
定北军统帅就是个病秧子。
这些年,美人儿大夫整晚整晚地服侍,可这个人还是没日没夜地咳。谁都无法预料,这糟心的咳嗽什么时候就会突然恶化。每年一入冬,人家过年,他过关。
眼下,又入冬了。
“唐云,再多说一句,你就给我滚出定北军!”
黑衣黑甲的人却忽然怒了,黑漆漆的瞳阴沉沉的,似乎恨不得立刻将他就地正法。
唐云:“……”
作为副将,他对这个顶头上司的感情很复杂。
八岁那年,村子里遭洪灾,一夜之间什么都没了。他拽着不同大人的衣角跟着流民一路讨饭到凉州城。可太守大人嫌流民会给城里添乱,说什么都不让进。
夜里实在冷得慌,瘦瘦小小的少年挑了个城墙根儿睡下,天亮时,一睁眼看到个白花花、香喷喷的大馒头,还有一张笑盈盈的脸,跟将军一模一样。
只不过,是个女娃娃。
后来,他听说,苏老侯爷亲自跑了一趟太守府。
下午,城门就开了。
再后来,他就从军了。新兵培训时,因为识字,人又长得乖巧,教头说推荐他去提督府。皇城根儿下的兵,无论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体面又威风,晋升也比别处快得多,多少人想求还求不来。可他说啥也不愿意,非要挑定北军。
可惜,却再没见到她。
虽然将军长相几乎跟那女娃娃一模一样,但两人一点也不像——这个人,总是很严肃,从来不肯笑,即便笑也是冷笑、嘲笑,一点温度也没有。
这些年,凉州城一直充斥着风言风语,说苏家的恶煞不是人,戗杀了亲妹妹来换功名。
这冷冰冰的人明知他也疑心重重,却偏偏点了他来做副手。十年来,他不敢问,又不能忘,心像被两只钩子一左一右地揪扯着,快要四分五裂了。
然而,就在今天,当这个人突然摔倒在他面前时,他吓得心里突突直跳,一下子觉得仿佛要失去了什么。
哪怕只是一张容颜,也是这世上唯一跟她有关的东西了。
“罢了,我跟你们去。”两人争执不下间,王婉清亮的声音再次响起。
那黑色的身影却更怒了:“你一个女人添什么乱?!”
“将军,您有立场这么说?!”
王婉真有心给她一巴掌。
“我就是最好的向导。”里正大人犀利的眸子欺上来,“——将军,您想要不食言,就听我的。”
苏唳雪:“……”
看着那交握在一起的两只手,唐云撇撇嘴——人人都说,文昌侯风流无双,可照他看,他家将军比那文昌侯风流多了,病成这样,还能勾搭人家小娘子呢!
山阴东南三十步,三个人终于找到了地方。
那里,是一片坟场。
“臭娘们儿!你耍我们?!”唐云一把撂下背篓,指着王婉鼻子破口大骂。
王婉不理他,从脖子上掏出一枚骨哨,吹了三声。
一长两短的哨音穿透呜咽的风雪,在漫山荒茔上空弥漫开来。四周渐渐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两个小脑袋从一个坟包后一前一后探出来,戒备地望过来。
“岳宝,元宝!快来!看姐姐给你们带什么好吃的了!”
王婉喜笑颜开地朝他们招手。
瘦小的身影犹豫片刻,慢腾腾挪出来,一见有好吃的,扒拉着筐边就开始狼吞虎咽。
“他们是……”
看着孩子们身上的破棉絮和脏兮兮的脸,苏唳雪心生疑惑。
他们明显是被王婉藏在这里的,这说明,他们见不得光。
难不成,是私生子吗?可她看着也不像生过孩子的人呐?!
“将军,他们姓沈。”
王婉从背篓里翻出两身新棉衣和新鞋袜,给两个孩子换上,道。
“沈将军的后人?”
那双锋利的眉目倏地一凛。
“将军,您说的是国贼沈骁?!”唐云也眼瞪如牛。
半年前,镇南军出了一桩大案,副统帅沈骁被控谋逆,赵太师直接指派淮南按察使办理此案,带人从沈宅搜出金银无算以及其与吐蕃往来密函若干,甚至还有一件龙袍。
熠帝震怒,下旨将沈家九族二百三十一口尽数处斩,连襁褓中的孩子都没放过。
这也直接导致了镇南军被裁撤。
不知为何,沈家的两个儿子会出现在这里。但看其中小一点儿的那个才刚换牙,不过五岁多,稍大的那个也才刚到舞勺之年。
这天寒地冻,怎么过啊?!
王婉能料到他们的惊愕,轻声解释道:“徐正为表哀意,在他家祖坟给我妹妹留了个位置。我没领情,仍将妹妹葬在了王家坟地里,他就央我舍了几件旧衣裳,给家妹立了个衣冠冢。那冢建得挺不错,能避风雨,也足够大,我就暂且把他们安置在那儿,又在花名册上多添了一户。反正,祁连山沟沟壑壑上万条,谁也不知道谁住在哪儿。”
“王婉,你知不知道这里头风险有多大?大到能埋了你。”苏唳雪道。
私藏逆党是要连坐杀头的,一个弄不好,整个王家都得搭进去。
谁知,王婉满不在乎地笑了一下:“妹妹走后,王家就剩我一个人了。”
“那也不成啊!你的命不是命吗?”唐云简直无法理解这不要命的做法。
“所以才带你们来啊。”王婉翻了他一眼,嗤道,“将军,我只是个小小里正,够不着你们封疆大吏的事。可纵使大人们有天大的错,孩子总是无辜的吧?二百三十一口,流的血把选侯城的天都染红了,够了。”
风雪肆虐滔天,她也是没办法了,才会把苏唳雪和唐云带过来。
她敢把苏唳雪带过来,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知晓了她的身份。
这个把柄,份量不亚于藏匿罪臣之后。
“王婉,跟过我的老人都知道,我这辈子最恨要挟。”黑衣黑甲的人倏地抬眸,眸中杀意又寒又亮——“你就不怕我杀了你吗?”
“将……将军!”
唐云被这声势骇住了。
他才十九岁,不懂政治。少年人纯良,私心总忍不住要同情王婉和孩子们。
究竟有多大罪过,竟要把不知事的婴孩一并锤杀呢?听说,当时一锤子下去,沈家那小月孩直接被砸成一滩肉泥,眼珠子崩出去二里地。年轻而刚烈的沈夫人肝胆俱裂,直到被开了膛破了肚,一颗心脏扑通通地被赵太师捏在掌心里把玩,还在骂,咒那老东西不得好死。
还不够吗?
“将军,杀了我,不过是孤坟一座。”王婉望着十里坟场,道,“可您若发发慈悲,就是七级浮屠的功德,还两座。”
“本将军不信那玩意儿。”
黑色的身影冷哼一声,俯身将那大一点的孩子拎起来,拉到面前——
“小子,你叫什么?”
那大孩子懂事了,知道要领死,将衣服理理好,昂着头,一脸倔劲儿:“你要杀便杀,管我叫什么!”
黑衣黑甲的人轻笑:“你叫沈岳,对吧?——好名字,渊渟岳峙,很像你父亲。”
那双稚嫩而倔强的眼睛闪了一下:“你认识我父亲?”
她点点头:“十二年前,你刚出生,我随家父回选侯城述职,一并过府贺沈家弄璋之喜,曾有幸一睹令尊的风采。”
十二岁的少年紧紧咬着牙关,指甲深深抠进肉里:“将军,父亲说,他不是国贼,他没有谋逆!”
苏唳雪眯了眯眼睛:“岳儿,记住,他拼上性命保护你,不是为了让你有一天把自己给葬送掉。我也被人这样保护过,相信我,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的感受。如果你愿意,就跟我走吧。”
将军府,一个冬日平平常常的早晨,佣人们正准备开始一天的忙碌。
砰——!
西院内,一声巨响。
“南宫绒,起床!上学!”
南宫离踢开房门,抄起手里二指宽的戒尺,一下一下地抽打着那还在被窝里蛄蛹的小娃娃撅起来的小屁股。
“不起,不起!就不起!阿姐讨厌!”
小丫头一边躲,一边奶声奶气地抗议。
南宫绒被抱回将军府已经三个月了,私塾先生换了无数个,一个比一个跑得快。公主殿下不是个有耐心的,照顾到现在终于忍无可忍:“苏嘲风呢?叫他滚过来!”
“殿下,将军在忙……”张婶和李嬷嬷对视一眼,回道。
“忙忙忙,就知道忙!他拿我当什么了?!别忘了,除了夫妻,我还是大熠公主,他一个臣子如此怠慢,不想活了么?!”
身负朱雀魄的女孩子,脾气也火爆。凉州冬天风很烈,能杀人那种,她提着裙子,不叫人也备车,冒着漫天狂雪深一脚浅一脚地独个儿跋涉到军营,不要命地哐哐砸大门。
值守士兵见是公主殿下,不敢唐突又不敢放行,只好一层层围着,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僵持了好久,大半个军营都被折腾惊了,黑衣黑甲的人终于慢吞吞现了身,旁边还跟着个她不认识的女人。
“殿下,军营重地,您不该来。”
看这家伙芙蓉帐暖、春宵苦短的样子,南宫离不由怒上心头,当着黑压压一圈兵勇,指着王婉鼻子开骂:“好你个姓苏的,我说这么多天你怎么不回府?还诓我说忙?原来看是放不下被窝里这一窝又一窝莺莺燕燕!”
看着跺着脚火冒三丈的小姑娘,苏唳雪简直好气又好笑,她实在没力气解释,只好道:“殿下一大早过来,就是抓奸的?”
这些天,她跟王婉安顿好沈家后人,就在饮马场一直忙活修桥的事,今天凌晨才赶回凉州城。之所以不回府,一是实在太晚不想惊动人,二是她伤病又犯了。
其实,南宫离刚一砸大门她就听见了,怎奈神不守舍,一睁眼,整个床都晃荡,怎么都挣不起来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