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丫头!你出息了?——给我放下!”黑衣黑甲的人沉声喝。
“我不!”
“你……”
苏唳雪只好先妥协,将自己的短刀落了,看准时机,三两步抢过去,夺下了她手里可怕的凶器。
“来人!把他给我绑了!”太子喝道。
金吾卫一拥而上,将苏唳雪手臂反扣住,拖到外头。
御花园里有一处矮桩沙地,有时会绑些小兽绕着圈子跑,供熠帝和王公贵族射猎消遣。
太子在苏唳雪膝窝处狠狠踹了一下,那修长的身影倏地矮下去,狼狈地跪倒在沙子里。
太子将她缚在矮桩上,犹如玩弄猎物。而后,令旗一挥——“放箭!”
“不要!”
南宫离冲进射猎场。
自打那家伙写休书、彻底放弃她那一刻,她就打定主意,与她一辈子恩断义绝。可只要一见到人,却又婉软顾惜、怪怨不能了。
太子之命不可违,羽箭纷纷离弦,但没有一支对准目标,软绵绵地射出去,轻飘飘地荡过衣边,连松软的沙地都扎不透。
金吾卫虽隶属提督府,不受军部辖制,但也都是血性儿郎。将军早已在大熠百姓心中奠定了不可撼动的地位,叫人从心底里钦服、敬重,是绝不肯与他动手的。
“把她拉开!”南宫瑗咆哮道。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
想杀人想红了眼的太子恶狠狠道:“本宫乃当朝太子,难不成你们想造反吗?!”
他们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
“殿下,别让兄弟们为难了吧……”
“殿下,松手吧。”
“殿下,您这么做也没用啊……”
小公主紧紧搂着那受尽屈辱的人,死活不撒手,哇哇哇地哭成了一只大花猫。几个大男人在旁边围作一团,你推我搡,拉拉扯扯,场面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只有小女孩护一件东西才这么执拗,这么拼命,这么不要脸面。
总不能来硬的吧。
“拉开!给我拉开!你们这帮废物都在干什么!”太子瑗暴喝。
“呃——!”
挣动间,冷不丁的,苏唳雪整个人忽地一颤,脸色唰地就白了。
一抹雪色如光影变迁般地,自她发旋顶部落下,缓缓扩散开来,赫然映入所有人眼帘。
“将、将军……”
大家心头一揪,感到某种震撼人心的悲愤。
朝青暮雪,病摧疾损;年少白发,命无团栾。这战场拼杀的人,本就是吃软不吃硬的烈性子,怎么可能受得了这种折辱?
“疯子,疯子!你看着我,看着我——没事的……我不会让他们伤害你、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我跟你保证过,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怎么就是不信我呢!”
死去活来两三番,她心力早已枯竭,半点刺激也经受不得。如今,仅剩最后一口气也再固不住,一下子全散了。
只怕,要出事。
“哭什么,不许哭……”
苏唳雪觉得有些困,渐渐睁不开眼睛,听着耳边嘤嘤嗡嗡的哭闹声,心里有些烦躁。
她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眼泪,讨厌自己的,也讨厌别人的。
可老天爷偏偏叫她摊上这么个成日里拿眼泪当饭吃的小娃娃,还又欠了人家的,叫她打不得、骂不得,只好耐着性子、柔声细语地哄。
“哟,今儿这御花园可真够热闹的,叫老太婆好生开眼呐!”
忽然,不远处乌泱泱走来一大群人,中间一位年迈老妇,雍容华贵之气象更胜帝王。
“皇奶奶?您怎么来了?!”南宫离万分惊诧。
太后年过六旬,身体常年抱恙,一直在后花园的佛堂里调养,足不出户。南宫离长这么大,只在母后丧仪和自己去年启程去凉州前拜见过老人家两回。
皇太后瞟了瞟这一地狼藉,便心中有数,瞥了一眼小孙女怀里奄奄一息的人,淡淡地道:“离丫头,把人带我那儿去。”
“皇祖母,那家伙犯的是通敌叛国的大罪,不可轻饶啊!”太子不甘心地喊。
“孽障!本宫的懿旨,皇帝都不敢说半个不字,太子是想忤逆本宫吗?”太后斥道,“瞅瞅你弄的这乌烟瘴气,真糟蹋了我这园子!”
“儿臣不敢……不敢……”南宫瑗赶忙磕头告罪。
太子对外一直以仁孝着称,倘若被扣上个忤逆长辈的罪名,可就全完了。
迷迷糊糊中,苏唳雪感觉自己被放进一张躺椅里,日色纷杂中,她隐隐约约分辨出眼前似乎有一个女人,身材很苗条,像影子般摇曳不定,得多看一眼才能确定那不是影子。
突然,她反手抓住那正在搭脉的纤纤的手:“你!”
那女人正是月凝霜。
“不愧是出生入死的大将军,果然硬气,疼得眼都发直了,却还不肯昏过去。老身佩服!”
珠帘外,传来一个威仪慈厚的声音。
“太后?”
苏唳雪吃了一惊,正要起身见礼,却被南宫离死死摁住。
“皇奶奶,你看她啊!”
小公主扭过头,冲着老人家撒娇似的怨。
隔辈亲这种普遍的人间真理,即便天家也不例外。皇太后一见小孙女担心地那样子,慈爱地一笑,隔着帘子摆摆手:“罢了。苏将军,你有伤在身,不必多礼。云姑娘是南诏使节团里的医官,出身南疆药阁,医术天下无双,扎了三天针,开了一副药,便医好了本宫十余年的腿疾。让她也给你看看吧。”
“云姑娘?”苏唳雪眯了眯眼,睨着身边的女子,质疑道。
月凝霜早料到她这反应,淡定地浅浅一揖:“将军,小女子云逐雪,乃南诏女王陛下的医官,此次随使团……”
“你来大熠干什么?”黑衣黑甲的冷冷地打断。
月凝霜,云逐雪,她还挺会起名字。
女大夫掏出一方小巧精致的锦盒,打开来:“将军,小女子此行是向大熠御医学习医术,并带来了南诏向大熠进贡丹药。譬如这一颗,就是专治您这种火毒攻心、虚劳过损之症的。”
“火毒?云大夫,您会不会诊错了?她不是寒毒吗?”南宫离眨眨眼,怪道。
月凝霜欠身,向她行了个礼,道:“回殿下,这两种伤病在将军身上都存在——寒毒是新症,火毒是沉疴。将军的咳嗽也是火毒闹的。”
“我以为,治好她的寒症就可以了,这怎么还添了火毒呢?”小公主立刻担忧起来,紧紧抓着躺椅里的人,心急如焚,“——疯子,你这些年究竟遭了什么罪啊!”
苏唳雪皱皱眉,推开月凝霜手里的锦盒,轻轻拍了拍小丫头的手,安抚道:“殿下,臣没事,别听那庸医瞎说。”
清妍的大夫冷哼一声:“将军,照您的状况,用不着我这庸医,不出三日您自己就去见阎王了。”
苏唳雪转过头,漠然道:“三日后我死不死,另说。可若吃了你的药,你恐怕接着就要说,此药得日日服用,否则就会死得很难看——你以为,我敢死一回,就不敢死第二回吗?”
“将军,您想多了。此乃进贡之物,太医院细细验过,若有问题,我脑袋早就搬家了。”
月凝霜觉得她简直不可理喻。
下毒那事确实是她做得过分了,可十年相随,难道还不能抵偿一二吗?难道就非得形同陌路、势如水火吗?
“将军,我知道,以前许多人、许多事都让您失望了,但我恳求您,再信我一次,行吗?”
“听着!回去告诉你们女王,我宁可见阎王,也不会受你们摆布……咳!咳咳咳咳……”
暴脾气的家伙气上心头,猛地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她怎么可能忘记呢?这心狠手辣的女子叫她吃尽了苦头,几乎痛断了脊梁、疼绝了心气。
现在,她竟又要用那非人的手段来折磨她了,一步步褫夺她的骄傲和尊严,豢养成供人摆布、摧残的玩物,享受她沦为奴隶的痛苦和臣服,就跟龙华殿里那个内心扭曲的变态一般无二。
南宫离吓坏了,抄起丸药,急慌慌地就往那固执得不要命的人嘴里送:“疯子,我知道你生气,他们不该那么对你……怪我!我没把你护好……呜呜呜……可你身子要紧啊!你听话,别较劲了,成不成?成不成……”
这个人身上隐隐透出凌厉而生涩的血腥气,恐是旧伤崩裂了。
那身衣甲,凉透了。
可她还不敢卸她的甲。
“将军,就凭您现在这副身子,我若想您死,什么都不做就可以了。”女大夫一挑眉,将手有意无意地搭在哭泣的小公主肩头——“或者,让您死得更痛苦一些。”
她掌中闪过一枚银针。
苏唳雪倏地脸色一变,浑身血唰地沸腾,拼尽全力挥手将小丫头扒拉到一边:“你……你好狠的心啊!呃——!”
这虚透了的人哪还经得起这么抖搂,禁不住心绪激荡,“哇”地一下呛出一大口血来。
“将军!”
哭咧咧的女孩子连滚带爬地扑回去,也不管她一身腌臜,眼泪汪汪地抓着人不放。
“行了,把药给她喂下去吧。”月凝霜手腕一抖,收了银针。
“你这庸医!你对她做了什么?!”南宫离扭过头,大吼。
“殿下莫急。”月凝霜揖了揖,不慌不忙地解释道,“将军心思重,日久天长,积郁成疾,方才又受了些侮辱,一口坏血堵在心脉里,把一身气血行摄都截停了,若再不逼出来,人就完了。万幸现在瘀血清出来,便有缓了。”
小公主渐渐听懂了,瘪瘪嘴:“那……那你干嘛不提前说一声啊?吓死我了!”
月凝霜微微一笑:“殿下,说了可就不灵了。”
“哼……”小公主拿手背抹了抹眼泪,好歹止了埋怨。
总体而言,她不是个不讲道理的刁蛮公主,也明白人家大夫是在救人。
她只是见不得那个人受苦而已。
“殿下,只是一口血,您别哭了……别哭了……”
苏唳雪咽下嘴里苦涩的血气,柔声安抚。
“不想我哭,那你就把药吃了。”
小丫头把药丸又擎到她面前,委屈巴巴又颐指气使。
苏唳雪望望那双泪汪汪的眼睛,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伸过头,含住她指尖捏着的丸剂,吞下去:“可以了吧?”
女孩子破涕为笑,又把茶杯端过来:“乖,再喝点儿水。”
“哎!”月凝霜忙抬手阻道,“殿下,寒症之人不可饮凉物。”
“唔,这样啊……”小公主垂下头,默然片刻,忽地又将杯子擎起来——“不凉不凉,你摸!”
月凝霜一摸,嚯!还真是热乎的,不免感慨到底是天家富贵,数九寒天,暖炉热茶取之不尽,三伏酷暑,冰沙凉饮用之不竭。
苏唳雪将杯中水饮尽,见小丫头仍闷闷不乐,怪道:“殿下,臣都已经听话了,您怎么还哭丧个脸呢?”
月凝霜无奈地量她一眼,幽幽地道:“将军恐怕还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鬼样子吧?”
躺椅里的人垂眸,沉吟片刻,将小公主扳过来,在那双懵懂而魅惑的瞳仁里寻自己的影。而后,抬起手扥下一缕头发,搁在掌心。
“哎!”
南宫离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家伙竟是拿自己眼睛当镜子了。
可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那一缕头发颜色黄白灰败,赫然呈现出一种不可逆转的枯衰之态。
“嗐,我当什么呢!早晚的事……”苏唳雪咧咧嘴,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不过一副臭皮囊,没什么好可惜。”
突然,毫无征兆地,小小的女孩子扑过去,一把将人抱住,一身热闹繁华洋洋洒洒地泼散开,霎时淹没了那个寒凉的身影。
神思恍惚的人眼前一花,只觉得满目姹紫嫣红,一时没反应过来,被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子逮了个正着。
“殿下,您……”
只有大狗熊才这么抱人呢。
“将军,这样你暖和点儿了吗?”她轻声道。
过刚易折,关键就在于一个“过”字。这傲气的人,从不缺乏对抗外界的力量,可这种力量也将她置于木秀于林的一片险恶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