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过去了,谭衿寒仍待在配药间。
容色出尘的女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摆弄着危险而稀奇的致命毒药,神色怡然,就像摩挲玩弄的是家中豢养多年的乖巧宠物。这景象,既美妙又诡异,看久了令人莫名毛骨悚然。
“霜儿,你来了。”
忽然,她睨着身旁一个帮忙侍弄的小宫女,道。
小宫女手一抖,一盘子水果洒出去半盘子:“师父,请您恕罪。”
谭衿寒眉目一沉,盯着爱徒:“我让你回药阁潜心研究忘忧蛊的解药,你怎偷跑出来,还易容成这般模样?!”
“哎,等等,等等!”一旁的李眠关大吃一惊,瞪着眼前陌生的脸,“你说你是谁?”
月凝霜揭下假面皮,露出那张李眠关熟悉的脸:“李大夫,好久不见。”
“昂……好——喂喂喂,你现在这不会也是假的吧?!”李眠关前后左右地打量着月凝霜清丽的容颜,哆哆嗦嗦地脑洞大开。
毕竟,还挺好看的。
“你才假的呢!咱们这十来年多忙活,我一天天的哪儿那些闲工夫?!”月凝霜白他一眼,骂道。
“霜儿,你瞒着我出药阁,一去十年,现在又悄悄到选侯城来,是为了她吧?”
谭衿寒注视着自己的小徒弟,道,
“你小小年纪,未经世事,太不知轻重了。”
她的小徒弟,自己从小手把手教出来的姑娘,为了一份不可能有结果的情,居然不惜忤逆她的命令。
可是,看样子还挺开心……哪怕,只是离那个人近一点。
真是女大不中留。
“这个祸害!我真该一颗药喂下去把她毒死,对大家都好。”谭衿寒咬牙切齿。
李眠关正帮谭衿寒把待会儿要用的各种器材逐件清洗干净,整理消毒,闻言手差点儿咣当给她跪下了:“我说阁主大人,您老没事儿吧?!”
“师父!您息怒。”月凝霜赶忙请罪。
谭衿寒缓缓转过身来,绝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漠然地盯着她:“霜儿,你也是医者,应当清楚这手术有多不人道,多不值得。而且,她也不是为了你。”
月凝霜被说中心事,无奈地叹了口气,答道:“师父,徒儿当然知道,可将军想做。就她那脾气,咱们又能怎么办呢?”
“图什么?遭这么大罪,并不会让她长命百岁,何必这么想不开?傻吗?!”
“她不傻,就是不放心,想再多陪殿下两年吧。”
“可那丫头也不一定能活得长呀……”谭衿寒翻翻眼皮,把手上一摞纱布摔到桌上,烦闷道,“老哭老哭,我多少琼脂和狼毒够她祸祸?”
女孩子发脾气,得哄。见此情形,李眠关赶忙上前,极度乖巧地央求起来:“阁主大人,您行行好,救救那俩可怜人儿吧。普天之下,除了您老人家,还有谁能帮她们呀?定北军统帅事关国家安危,治好她,药阁必定会名传天下,一举超越只知道摆架子的御医局,您也会成为大国医,受万人敬仰。”
“呵,我要把她治死了,一样名传天下。”谭衿寒冷笑一声,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容,“而且,这名声更悦我心。”
“阁主,您是魔鬼吗?”
听到这话,李眠关差点儿没晕过去,瞪大了眼睛看着谭衿寒,简直难以置信。
谭衿寒挑了一下眉梢,冷冰冰道:“你相不相信,万一将军死在咱们手上,凭殿下对她的感情,恐怕会让我们陪葬——我倒是不怕,就不知道你了。”
李眠关倒吸一口凉气。
他之前完全没想到这一层。
“那您为何还要千里迢迢赶过来……送死?”他诧异道。
“因为这个病例稀奇啊。”毒医师耸耸肩,两手一摊,道。
对研毒成痴的人来说,一个罕见病例有着莫名的吸引力。更何况,这个病例还颇为养眼。
入夜,床上的人轻轻嘤哼一声,缓缓睁开了眼睛:“我睡了多久?”
“不久。”南宫离握着她的手,柔声道。
谭衿寒走上前来,烛光映着她眉头微蹙的脸:“将军,我再跟你确认一遍,刮骨去火毒,对你损伤和打击都非常大,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而且有殒命的风险,你确定要这么做吗?”
她伤在心口,不仅处理起来费时费力,人也会异常痛苦,即便安神散也无法缓解。
苏唳雪望了南宫离一眼,轻轻点了点头:“她有权拥有一个健康的爱人,而不是拖累她的废物。如果我真死在这儿,也是一种成全。”
“那好,我们开始吧。”毒医师不再多言。
“等等。”
忽然,床上人道。
所有人都以为,将军要改主意。
南宫离拥着她,体贴地护在怀里,柔声安抚:“小雪,没事,你若不想,咱们就不做了。”
苏唳雪却摇摇头:“殿下能否答应我三件事?”
“你说,三万件我都答应。”
小公主毫不犹豫地道。
苏唳雪浅笑一下,道:“因为一个‘毒’字,毒医师便不能同医家一般获得世人同样的尊重。但万物相生相克,御医局与药阁本为一家,何必一定要分界线、论高下?毒药既然可以杀人,那么也一定可以救人不是吗?殿下,如果可以,日后能否帮谭阁主恢复药阁的名声?”
“好。”南宫离点头应下,“这不是啥大事,我的命也是她救的。如果谭阁主同意,我明日便拜她为国医,为南疆药阁正名。”
“还有,万一臣没挺过来,殿下不要哭,也不要迁怒任何人,尤其是谭阁主。”
“小雪!别胡说!我在这儿,你不会有事的。”
苏唳雪闭了闭眼睛。被那一泓秋水的眸子映着,她本就供血不足的大脑更加一片空白,什么说辞都想不出来,只好放弃挣扎:“那,请殿下先出去。”
“我不!”小丫头梗着脖子跟她抗议。
“这是臣求您的第三件事。”苏唳雪平静地道。
“前两件我都能答应,这一件我不!”
“殿下不是说三万件都答应臣吗?怎能前后矛盾、出尔反尔?”
“我是女孩子,当然可以出尔反尔。”
“……”苏唳雪无语。
这话她记得好像不是第一次听了,可还是拿那丫头没办法。
永远都没办法。
苏唳雪半边身子都是僵的,扳着床沿,吃力地探起头,往小丫头红润的唇上印了一吻:“离儿乖,听话,走吧。”
“哼……”
俏生生的女娃娃垂着头,拿手指尖一下一下地抠着衣裳袖子边的芍药花,噘着嘴,还是不肯。
苏唳雪沉下一口气,掀开被子要起身。
“你、你干嘛啊?”
小公主怀里一空,心里也一空。
扑通一声,苏唳雪跪下来。
“喂!”南宫离几乎是从床沿上跳下来,拖着层层叠叠的长裙子,慌慌地蛄蛹到她身前,赶忙去扶。
这个人,连坐都坐不利整,却不惜为了赶走她,故技重施。
“你就这么讨厌我陪在你身边吗?你是不是觉得我帮不上忙,还不如一个宫女有用?”小公主扬手指了指谭衿寒身旁的宫女,期期艾艾,觉得好委屈。
她即将要经历生死关头啊,难道就不希望她握着她的手,给她一点力量吗?哪怕就一点。
难道这么长时间了,在她眼里,她依旧只是个拖累么?
“殿下,我不是宫女。”月凝霜抹去易容,出声道。
相伴十年,那讷于言的人眼睛里流露出的那份担心,她读得懂。
“霜姐姐!太好了,你回来了!你回来救她了,对吗?”
月凝霜是最熟悉苏唳雪的大夫,最好,最用心。小公主一见她,心中涌起无限欢喜。
而后,又瘪瘪嘴,黑蒙蒙的双眸懊恼地垂落了:“霜姐姐,你骂我吧,我没照顾好她……霜姐姐,我……我不走!”
她坚决抗议到底。
月凝霜见状,柔声细语地道:“殿下,不如让李大夫陪您在外面等,也好让我师父集中精力为将军医治,可好?”
“可是……”
小公主犹犹豫豫,仍然有点儿不甘心。
“殿下,您在将军心里太重了,会分她心的。”月凝霜轻叹。
天家的女孩子冰雪聪明。眼下,她的爱人有这么大个关卡要过,她不敢再耗她精神。
她将苏唳雪扶将起来,小心翼翼搁回床上,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跟李眠关出了门,却并未走远,抱着手臂蜷成小小一团窝在石阶上,呆着。
屋内,谭衿寒将苏唳雪身上衣服扒掉,仔细查看,发现她心口烧伤比想象中更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