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飘动,闷热的潮气笼罩山中,浓厚粘稠的让人喘不过气。
一场大雨,像天气预报的一样,如期而至。
狂风把斜飘的雨点狠狠打在病房窗户上,利刃一般。
“对不起,是妈妈对不起你……”
“那段艰难的日子,我本应该陪你一起度过,但却自私的沉溺在痛苦中,把所有过错都甩给你一人,不愿意承认你爸的死也有我的一份责任。”
“如果那天我没有斥责你,你就不会赌气离开,你爸也不会遇到危险。”
泪水止不住滚落,但温念慈努力忍住没有哭出声音。
她怕她善良过分的儿子,再一次心软,把一切过错都揽到他自己身上。
温念慈伸手想把脸上的眼泪擦掉,但却怎么擦也擦不干,只能哽咽着说:
“阿初,一切都不是你的错,你没有一点错,错的是那个杀人犯,错的是一次次把你拉入深渊的我,要怪就怪我吧。”
“我根本不配当你妈妈,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道歉的话不知道说了多少遍,但温念慈的心里却没有变得好受半分。
不够,还不够……
阿初这些年因为她受了这么多苦,怎么可能只用轻飘飘的几句对不起就抵消。
但温念慈现在想不到其他办法,只能一遍遍重复说着对不起,直到喉咙干涩嘶哑,再也发不出声音。
房间里只剩淅淅沥沥的雨声,温念慈无声的流泪。
门口原唯初的脚步终于动了。
他走到温念慈面前,蹲下身子用纸巾为她擦拭眼泪。
细碎的黑发半遮住他的眉眼,黑羽般的长睫垂下,看不清他的眼神。
“妈,你没有错,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听到原唯初的话,温念慈再也忍不住,抱着原唯初泣不成声,心痛的无以复加。
她的阿初啊,总是这么善良心软,懂事的让人心疼。
她宁愿他怪自己,这样她心里或许还会好受一点。
温念慈身子控制不住的颤抖,靠在原唯初的肩膀哭到呼吸都困难,几乎要晕厥过去。
旁边的梁羡青一直在观察温念慈的状态,及时按下病房的呼叫铃。
医生和护士匆匆赶过来,把呼吸过度的温念慈扶到床上戴上氧气面罩,打了一针镇定剂。
期间,温念慈虽然闭眼晕过去,但始终紧紧握着原唯初的手。
原唯初回握住,沉默的在病床前陪了温念慈一个下午,直到温念慈状态好转,情绪稳定的醒来。
手上传来切实让她心安的温度,温念慈抬眼看向原唯初。
她有多久没有好好看过自己的儿子了。
这多么年来,她第一次清楚的意识到,曾经意气风发的稚嫩少年如今已经长成一个能够照顾妈妈的温柔大人。
他高了,也瘦了,长得越发英俊,皮肤依旧很白,眼底的青黑色也因此而更加显眼。
这些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有没有好好吃饭,是不是从来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温念慈眼泪又流了下来,小心的捧着他的脸,“阿初,你瘦了。”
原唯初不想让她继续伤心,抿了抿唇,轻描淡写的揭过:“可能是太久没有吃到妈妈做的饭,给饿的。”
温念慈知道儿子是在安慰他,不忍拂了他的好意,顺着说下去:“你以前不是说我做的都是黑暗料理,你饿死都不会吃吗?”
原唯初:“我以前年纪小没品味,什么都不懂。”
当时只道是寻常。
出事之后原唯初才懂得,一家人能因为一顿饭好不好吃而互相嫌弃,吵吵吵闹的日子有多么幸福,多么珍贵。
病房套间里有厨房,但生病后的温念慈早已失去从前研究食谱的兴趣和热情,从来没有下过厨。
但她可以重新拾起这个兴趣。
就像那位小姑娘今天想告诉她的一样,她要坚强起来,找回自己。
为了儿子,也为了自己。
温念慈对着原唯初和他身后的梁羡青笑了笑,“下次你和青青再来我这儿时,我做给你们吃。”
又说了一会话,温念慈状态已经恢复如常。
天色不早了,和温念慈道别后,原唯初和梁羡青离开了疗养院。
傍晚的雨淅淅沥沥,山间雾气蒙蒙。
回去的车上,两人没有说话,只有舒缓的音乐安静流淌,但气氛并不尴尬,反而别有一番岁月静好的意思在。
“谢谢。”
原唯初的声音也雾蒙蒙的,正发呆的梁羡青乍一听有点没反应过来。
“什么?”
“谢谢你为我妈做的一切。”
原唯初点到为止,但梁羡青已经懂了他的意思。
他在谢谢自己,把温念慈从十年前带回了现在,从那场混乱的噩梦中拯救出来,找回了清醒和现实。
但其实她并没有做什么,拯救温念慈的并不是她,而是温念慈自己。
准确的说,是十年前的温念慈。
下午,梁羡青和温念慈聊了很多,聊曾教授是怎么夸她这个得意弟子的,聊立城大学如今变了多少样子,给她看手机里的校庆照片……
温念慈情绪有所波动,但记忆仍然混沌,对于外面世界这么多年的变化有些陌生。
最后梁羡青给她看了一本书。
梁羡青把作者的名字和介绍念了出来。
“温念慈——立城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华文明国际研究中心主任、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主任。着有《儒释道与中国传统文化》《晚唐文学论集》《近现代诗文思潮》等。”
温念慈不仅是谁的妻子,谁的母亲,她还是她自己。
一个有自己思想,有自己事业的优秀学者、作家。
沙发上的温念慈愣住了,看着作者介绍栏里自己的照片,几乎认不出来那是自己。
但那确实是她,这张照片还是她的丈夫给她拍的,那时的她笑得很灿烂。
温念慈一只手捂住头,痛苦的回忆顿时席卷而来。
但梁羡青却没有给她时间再次沉溺在回忆。
直接翻到最后一页的结语,让温念慈清楚看到自己亲手写下的话:
“以历史的眼光看文明发展,我们会不可思议的发现,人类是如此奇妙。一个人的生命只有短短百年,但思想却能穿越千年,生生不息,拥有改变世界的力量。”
最后这段话,是这本书里梁羡青最喜欢的一段话,她读的不急不缓,清脆响亮,随着雨滴一起拍打在窗户上,声声入耳。
“法国思想家帕斯卡尔曾说,人是一根会思考的芦苇。看似脆弱渺小,但却无比坚韧,风雨雷电都无法摧毁。”
“希望看到这里的读者朋友们也能如芦苇一般顽强美丽,于风雨中屹立,于冰雪中昂扬,用只此一次的珍贵生命,书写属于自己的壮丽华章。”
……
她曾经写下的文字如同一支锋利的箭矢,拨开重重迷雾,穿越十年而来,正中自己的眉心。
病房里,原唯初走后,温念慈再次翻开床边的那本书,字字句句都振聋发聩,痛彻心扉。
这些年她都做了些什么?
不仅带孩子自杀,差点害他们失去宝贵的生命,还逃避现实没有尽到一丁点母亲的责任。
想到这些,温念慈心里一阵阵的揪着痛,像千万根冰冷的钢针扎进身体,呼吸都带着痛。
头痛欲裂,脑子混乱,温念慈捧着书的手止不住的颤抖,书本摇摇欲坠,如同狂风中即将被吹倒的芦苇。
温念慈使出全身力气,死死挣扎,手上是从未有过的坚强有力。
但一股无形的力量拉着她使劲往黑暗里坠,像往日一样催得她失控发疯。
山里的雨大了起来。
但市区和山里仿佛两个世界,这里的雨已经停了,只有地面湿了一点。
温以年滑板课结束,从商业楼里蹦蹦跳跳的走出来,一脸开心的向来接她的梁羡青展示新买的滑板。
顺便在她面前滑了一段,给她炫了个技。
“怎么样,我厉害吧?”
梁羡青盯着滑板跃跃欲试,“给我也玩玩。”
“你会滑板吗,你就玩?”
“你教我一下,我不就会了。”梁羡青不客气的从她手里抢过滑板。
温以年噘着嘴,哼了一声,“我才懒得教你,万一你摔倒了我可不管!”
梁羡青随意应了两声,低头看准地方“噌”的一下蹦到滑板中间,滑板不平衡的左右动了两下。
温以年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扶住她。
梁羡青好整以暇的抬眼看她:“不是说不管我吗?”
温以年:……
条件反射而已,她才没有担心梁羡青。
“这是我的滑板,你受伤了讹我怎么办?”
“我不受伤也能讹你,你信不信。”梁羡青笑嘻嘻扶着她的肩膀,往前滑。
“怎么有你这种不讲理的人,遇上你算我倒霉!”温以年一边怒骂,一边不放心的扶着她跑,“你慢点滑,脚不是你这么放的……”
原唯初在后面远远的跟着她们俩,看着两人抱成一团,东倒西歪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笑。
突然电话铃声响起。
原唯初抬头看了眼灰扑扑的天空,笑容淡了下去。
该来的还是来了,短暂而美好的幻觉该结束了。
按下接听键,电话里传来温念慈嘶哑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