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斜斜洒入文华殿,檀香袅袅中,学子们陆续落座。左列前排的拓拔蓉一袭绯红织金襦裙,发间赤金步摇轻晃,正漫不经心地翻着手中的《孙子兵法》。
她的目光扫过殿门,唇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今日那个女人若来,必得教她知晓,这学宫头把交椅,可不是靠血脉就能坐稳的。
“铛——”
铜磬声悠长响起时,青石板路上恰传来环佩轻叩。众人回首望去,只见云映仪踏着最后一缕晨光步入殿内。
她未着华服,鸦青襦裙素如远山,唯有腰间悬着的羊脂玉禁步流转着温润光泽。经过南夷质子座席时,萧煜手中玉笛忽地漏了个音,引得案头宣纸簌簌作响。
“小姐这边请。”司礼监内侍躬身引路,朱漆托盘上端着的,竟是左列首位的紫檀卷云纹书案。满殿私语骤歇,拓拔蓉指尖蓦地掐进书页,生生将“兵者诡道也”那一页的书角捏出个痕迹。
拓拔蓉斜倚在左列首位的紫檀交椅上,指尖慢悠悠拨弄着腰间鎏金蹀躞带,九枚玉扣相击的脆响压得满殿私语渐息。她今日特意换了套朱砂色胡服,金线绣的凤穿牡丹从领口蔓到鹿皮靴尖,连束发的红珊瑚冠都多嵌了两颗东珠。
“昨日夫子讲《战国策》时,提出了'远交近攻乃纵横家皮毛',倒是新鲜。”她忽然扬声道,丹蔻指尖叩了叩案上摊开的竹简,“只是不知云郡主——东瀚送你来北燕为质,用的可是这'皮毛'?”
满殿目光如利箭般射向右列末位的云映仪。她今日依旧穿着素青襦裙,正垂眸誊抄《盐铁论》的手却未停,狼毫尖一滴墨悬在“国虚民贫”的“贫”字上,将坠未坠。
柳如烟噗嗤笑出声,腕间缠枝金钏叮当作响:“拓拔姐姐这话问得妙!我听说东瀚,这位郡主的身份可成谜呢,一会东瀚郡主一会皇帝亲妹,现在又摇身一变,成了我们北燕的人了。”
“何止啊,”李婉清把玩着腰间错金匕首,故意抬高了声音,“我兄长在鸿胪寺当差,说东瀚国书里写了,要用十五城换这位——”
“啪!”
狼毫突然重重搁在砚山,溅起的墨汁染透半张宣纸。容瑾缓缓抬头,目光掠过拓拔蓉鬓边乱颤的东珠,落在她身后那幅《北燕疆域图》上:“《战国策》有言:'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拓拔小姐既通晓纵横之术,可知这话下半句?”
满殿倏然死寂。廊下铜铃被风撞得急响,惊飞檐角一只白颈鸦。
拓拔蓉死死看着云映仪,染着凤仙花的指甲掐进掌心,正要开口,却见云映仪已起身走到殿前。素手轻点舆图上天水关,指尖顺着笔墨描就的国界一路西划:“'然骐骥之衰也,驽马先之'。当年天水之战,北贤王用三千轻骑诱敌深入,不正是教了东瀚人这句话?”
她转身时,那滴墨终于坠在拓拔蓉案头,在《孙子兵法》的封面四字上洇开黑斑。阳光恰从云隙漏下,照见她腰间羊脂玉禁步上刻的契文——正是瑶华大长公主及笄时,先帝亲赐的“昭明”二字。
窗外忽起一阵喧哗。众人转头望去,但见谢同銮抱着焦尾琴斜倚廊柱,不知立了多久。玄色广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屈指弹落琴弦上的一片梨花瓣,似笑非笑地望向拓拔蓉:“《乐记》有云:大乐必易。这般热闹,倒比你府上办的《鹿鸣》雅乐有趣。”
谢同銮自从被封太子之位后,就没来过学宫,由太傅在东宫教导,今日一露面,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拓拔蓉一看到谢同銮,就扁着嘴巴迎了上去。
“灵渊哥哥……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谢同銮脸上的笑意收了些,往后退了一步,看向拓拔蓉。
“拓拔小姐,长公主有言,学宫内只论师门,不论身份。”
谢同銮指尖还拈着那片梨花瓣,玄色蟒纹袖口下露出的腕骨白得泛冷。拓拔蓉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朱砂色袖口金线绣的牡丹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内里暗绣的鸾鸟——那是去年千秋节赏赐的料子。
“灵渊哥哥……”她又往前挪了半步,鹿皮靴尖几乎要碰上谢同銮的云纹锦履,“赤水关那天我不是故意的,你到现在还不肯同我说话吗?”
檐角铜铃忽地急响,盖住她后半句辩解。谢同銮抬手将梨瓣别在焦尾琴的雁足上,转身时将那尾琴放在云映仪案头。
“央央。”谢同銮弯腰拾起纸卷,玄色大氅扫过满地碎光,“昨夜东宫翻检旧籍,见着这尾焦琴,想着你入学宫可能没架趁手的琴,这把暂且给你使,等我过些时日请师父为你再制一架。”
满殿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谢同銮拿出的这尾琴可不是随便一架琴,大有来历。
此琴名唤“九霄环佩”,并非前朝蔡邕所斫焦尾,而是北燕开国太祖征战南疆时,取千年雷击桐木所制。琴身龙池上方阴刻四字篆书“山河同悲”,凤沼处嵌着七枚血玉,传说取自南夷王庭祭坛——当年太祖铁骑踏破苍梧城那夜,祭坛圣火未熄,玉髓凝着祭司最后一滴心头血。
瑶华大长公主及笄那年,先帝将此琴赐予她改制漕运时压阵。永和七年黄河决堤,她携琴坐镇堤口,三昼夜不眠,弦上浸透指尖血,终在第四日黎明奏破《大雅》,琴音震碎十里冰凌。自此宫弦永断,琴尾雷纹间永远嵌着道殷红血痕。
这是把镇国煞器,更是弑过君、祭过天的凶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