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沉璧站在廊下,望着院子中那个倔强的身影,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的师姐谢瑶华。
她记得那年春分,自己还是个刚满十岁的孤女,被师父带上青霄山学艺。山门前,一袭红衣的谢瑶华持剑而立,剑尖挑着一朵将谢的桃花。
“小师妹,”那时的谢瑶华笑得明媚,“看好了,这招叫‘挑灯看剑’。”
桃花应声而碎,化作漫天红雨。年幼的苏沉璧看得呆了,从此成了师姐身后的小尾巴。
“师姐是公主,为何还要习武?”她曾仰着脸问。
谢瑶华将剑穗系在她手腕上,轻声道:“因为我想保护重要的人。”
后来师姐下山嫁人,再后来......苏沉璧闭了闭眼。
永王叛乱的消息传来时,她正在闭关。等赶到京城,只见到满城缟素,和师姐留下的一封血书:“护我孩儿”。
师姐武功高强,但是在进宫那日,为了保护谢同銮中了继后下的毒,损了根基,这才在生产时没有余力再逃跑。
她以为那个孩子,终究是没能护住。
没想到,居然被师姐保下来了……
“师父?”容央的声音将苏沉璧拉回现实。少女持剑而立,眉目间依稀可见师姐当年的神采,“这招‘雪落无痕’,弟子总是衔接不上。”
苏沉璧压下心头酸涩,上前握住容央的手腕调整姿势:“你娘当年也卡在这一式。”她无意中说漏了嘴,感觉掌下的手腕猛地一颤。
“我阿母……她也会这招?”容央声音发紧。
日光下,苏沉璧解下腰间玉佩。白玉上刻着“青霄”二字,背面是一道浅浅的剑痕。
“这是师姐的入门礼。”她将玉佩系在容央剑鞘上,“当年她说,要留给自己的孩子。”
容央抚摸着那道剑痕,突然明白了为何初见时,这位冷若冰霜的女剑客会红着眼眶收下自己这个弟子。
“师叔……”她轻唤。
苏沉璧背过身去,声音有些哑:“继续练。师姐当年能在雪中连舞三个时辰,你才半个时辰就累了?”
院墙外,容晏静静听着剑风破空之声。他手中握着一封泛黄的信笺,是当年瑶华写给师妹的最后一封信:“沉璧,若我有什么不测,请代我教那孩子习武。不必告诉她身世,只要让她……有自保之力。”
风越刮越急,容央的剑势却越发凌厉。剑穗上的玉佩在日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仿佛谢瑶华在天之灵,正温柔注视着这个她没能亲手抚养的女儿。
午后,谢同銮又一次“恰好”路过丞相府的练武场。他斜倚在梨树下,看着容央一招一式地练习新学的剑法。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手腕还是太僵硬。”他突然出声,吓得容央差点把剑扔出去。
“殿下怎么又来了?”容央擦了擦额角的汗,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欣喜,“政务不忙吗?”
谢同銮随手摘下一片梨花瓣,漫不经心地说:“路过而已。”他走近几步,突然伸手握住她的手腕,“这一式应该这样转。”
容央的手腕在他掌心里微微发抖。谢同銮皱了皱眉:“怎么这么凉?”他下意识将她的手拢在掌心呵气取暖,就像小时候对待受寒的那只小兔子一样。
谢同銮幼时养过一只小兔子,雪白的绒毛,瞪着一双湿漉漉的红色眼睛望着他,这位素来稳重的太子殿下在雪地中将它捡了回去,养在了后殿。
起初,他每日都会抽空去照看那只小兔子,给它喂食鲜嫩的青草,用温暖的手掌轻轻抚摸它柔软的毛发。然而,尽管他悉心照料,小兔子还是在某个清晨,静静地离开了他。那一刻,谢同銮小小的心灵第一次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与无常,他的眼眶红了,却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从那以后,他变得更加成熟稳重,对待生命也多了一份敬畏。
他的手温暖而有力,容央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到自己的肌肤上,让她的心跳不由得加快。她微微低下头,试图掩饰自己脸上的红晕。
“我没事。”容央慌忙抽回手,脸颊却悄悄红了。她转身去拿水壶,掩饰自己过快的心跳。
谢同銮望着她的背影,心里莫名有些烦躁。最近他总是找各种理由来丞相府,每次见到容央练武受伤就忍不住想训斥她,可看到她进步又会不自觉地露出笑容。
谢同銮松开容央的手腕,后退一步,认真地说道:“你刚才的动作虽然有些问题,但进步还是很大。继续努力,假以时日,你定能有所成。”
容央点了点头,眼神中充满了坚定与感激。她知道,谢同銮虽然贵为太子,却并没有因为自己的身份而轻视她,反而给予她很多帮助和鼓励。
谢同銮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他又回头望了一眼容央。阳光洒在她身上,她的身影在梨花树下显得格外娇小而坚韧。
从那以后,谢同銮每天都会“恰好”路过丞相府的练武场,看着容央练习剑法。有时,他会提出一些指导性的建议;有时,他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她在阳光下挥剑的身影。而容央也在他的帮助下,剑法日益精进,两人之间的关系也变得越来越亲密。
“殿下尝尝这个。”容央递来一碟桃花酥,“我亲手做的。”
谢同銮咬了一口,甜腻的味道让他挑眉:“放这么多糖?”
“上次……上次在御花园,听赵祁说殿下喜欢甜的。”容央低头摆弄剑穗,声音越来越小。
谢同銮愣住了。他确实喜欢甜食,但这习惯连父皇都不知晓,只有母后知道。看着容央泛红的耳尖,他心头突然涌上一股陌生的暖意。
夏日的一场暴雨来得突然。谢同銮脱下外袍罩在容央头上:“快回去,别着凉了。”
“那殿下呢?”
“我骑马回去。”他说着已经翻身上马,却在拐角处又折返回来,远远看着容央安全进了府门才离开。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他却浑然不觉,满脑子都是容央被雨打湿的睫毛。
剑术基础打牢后,苏沉璧让谢同銮教容央骑术。谢同銮特意选了匹温顺的小马给她,却见她已经利落地翻身上了苏沉璧带来的烈马。
“小心!”眼看容央差点被甩下马背,谢同銮飞身跃过去,一把揽住她的腰。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都怔住了。容央闻到他衣领上淡淡的安神香,谢同銮则被她眼中闪烁的光芒晃了心神。
“我没事。”容央稳住身形,轻声道,“谢谢……灵渊公子。”
这是她第一次唤他的小字。谢同銮心头一颤,仓促松手,却见容央已经策马远去,背影挺拔如青竹。他站在原地,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已经很久没有把她当作妹妹看待了。
这日艳阳高照,容晏以为女儿总该休息一日,却见练武场上早已有人影闪动。容央单手持剑,在雪地中腾挪翻转,呵出的白气在眉睫上凝成霜花。她的动作比三个月前流畅许多,腕间那道取血的疤痕被冻得发红,却再也不会影响握剑的稳定。
苏沉璧抱剑立在廊下,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今日加练‘雪落无痕’。”
容央抹去额头的汗水,白皙的脸被太阳晒得通红,鼻尖都泛着粉。剑尖在地上划出一个漂亮的弧度:“是,师父。”
夜里容晏来送安神汤,发现女儿伏在案上睡着了,手中还握着剑谱。他轻轻抽走书卷,瞥见上面密密麻麻的批注——有些字迹被水渍晕开,不知是汗水还是疼出的眼泪。
窗外北风呼啸,容晏为女儿披上外袍时,发现她掌心新结的茧子已经硬得像小小的铠甲。他想起白日里苏沉璧的话:“相爷,令爱骨子里有股狠劲,像极了当年的师姐。”
烛花爆响,容央在梦中无意识地呢喃:“阿父……我还能……再练一遍……”
容晏轻轻拂去她发间的木屑——那是白日对练时被剑气削落的。他吹灭烛火,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