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信佳是哭累睡过去的。
帘外渗进薄薄的一线月光,车轮驶过并不平整的土路发出细碎的噪音,车厢轻轻摇晃,被青年稳稳抱在怀里的她却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半梦半醒间,眼睛疼得厉害的展信佳想要去揉眼睛,刚抬手,手指却被青年的手掌一把握住揣回了他温暖的衣袖里。
头顶传来他温柔的声。
“乖,不能揉,越揉只会越疼。”
小沈大人?
展信佳迷迷糊糊的睁开半只眼,却又很快被困意击败,意识再次昏沉。
在他怀里换了个更舒服的角度蹭了蹭,小姑娘安心的闭上了眼,纤长的眼睫在眼睑下投落淡淡的鸦青阴翳,像振动的蝶翼。
沈肃清哑然笑了笑。
指尖撩起她一缕发缠在指间,绕了又绕。
他脑袋侧抵着车窗,垂眸喃喃自语。
“是你先缠着我,是你不肯离开。那么多次机会,你都可以走的…
但,现在我不打算再给你机会了,阿纸。
名字是骗我的,身份也是骗我的…你究竟有没有对我说过一句真话…?你知不知道,这样我真的会很难过……”
他声音愈轻,散在了风里。
等展信佳再醒来时已经是深夜,熟悉的漆黑船舱里只有她一人,木桨拨动水的声音清凌凌的,格外抓耳。
船舱外,有人压低声在交谈。
“王太守在地牢死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便是您,老师,难道孤不该找您问问他到底说了什么吗。
亦或者您在那里还见到了谁,又知道了些什么,回来时脸色才会那样难看。”
“殿下,恕微臣无可奉告。”
“那她呢?她只不过是一时贪玩才离家出走,难道老师真的要将她扣下吗?!她有自己的父母自己的家,用一个不清不楚的身份自欺欺人般拘着她,这好像与老师以往教孤的君子为人处事之道背道相驰吧。”
这次,第二道声音沉默了许久。
“何来的不清不楚。”
是的,沈肃清从始至终都觉得他跟阿纸的关系并不算不清不楚。
他不是傻子,也没有瞎,自然看得出她一直以来望向他的目光里明晃晃的慕意。
没有挑明仅仅只是因为他还算妥帖的顾及到她年纪尚小,感情观还未成形,说不定对他的只是一种对长辈、对亲人的孺慕,而非爱慕。
沈肃清觉得自己已经足够有耐心。
他一遍遍的诱导她去确定自己的心意,一次又一次教她分辨不同的情愫,而今,他竟然荒谬的发现其实得到的答案是什么他都不在乎。
是喜欢,那便最好。
不是喜欢,反正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与心仪之人在一起,人生有点缺憾也很正常,他会花更长的时间去说服她,向她证明这件事。
沈肃清甚至不觉得自己的逻辑哪里有问题。
最开始,她甜甜的叫他夫君,但其实无论是夫君亦或者哥哥亦或者任何一个身份都无所谓。
没关系,他永远都会耐心的去扮演“小沈大人”这个角色。
温柔的,善良的,文弱的,毫无攻击性的。
让阿纸一直用亮晶晶的目光凝望着的。
小沈大人。
——
再次抵达江远县时已经是第二个晌午,展信佳眼睛还是疼得厉害。
她就好像被人打晕过一样,脑子一片空白。
想揉眼睛的手再次被走在她身侧一步不离的青年拽下来,小姑娘不服气的磨了磨牙。
她明明记得自己跟小沈大人好像在吵架来着,因为小沈大人不说话装高冷,还想跟她撇清关系,还一副跟她不熟的模样。
可是现在——
展信佳低头看向了他宽大衣袖下扣着她的手。
她有跟他和好吗?
她怎么不记得了。
旁边这么多人为什么要幼稚的牵着手,好难为情!
而且仔细看,好像雁西月的脸色也臭臭的。
展信佳压低声凑近她。
“雁回时那个傻逼呢?又跑哪个江湖悠悠饮一壶浊酒去了。”
雁西月先是瞪了傅守安一眼,又瞪了从容淡定的沈肃清一眼,最后才没好气的哼了一声,语气里满是对自己古风哥哥的嫌弃。
“他啊,后半夜不知道发什么癫,跟鬼上身一样‘快哉快哉’的跳船就走了,等我发现的时候他都已经一口气狗刨到对岸了。”
“……”
一国储君居然是这么个玩意,作为大盛朝的子民展信佳还真觉得未来一片漆黑啊。
大盛朝这么多年还繁荣昌盛,一来是因为她爹早些年镇守边关把附近小国威慑得差不多,二来雁家的列祖列宗估计在地下把头都磕破了吧……
心底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情绪,但很快,这一点小别扭就消散得一干二净。
在重新见到乔乔的那一刻展信佳扬起灿烂的笑容。
乔乔更是喜出望外。
“阿纸姑娘!!”
躲开了乔乔的拥抱,展信佳将另一辆马车里神情恍惚的孟老伯牵了出来。
“喏,答应你的事。”
展信佳没有明说,可在见到那张瘦削干瘪历经沧桑的脸的一瞬间,乔乔心底就已经全明白了。
她眼眶里蓄满泪水,颤着唇,连往前走这种小事都不敢,深怕惊扰美梦。目光在落在他怀里的长明灯时,更是潸然泪下,泣不成声。
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哀恸到失声,最后瘫软着跪倒在了孟致远腿边。
令人惊诧的是一直神智不太清醒的孟老伯竟然伸手微笑着摸了摸乔乔的发,浑浊的目光一点点清明,变得与正常人无异。
他不疯了,也不痴了。
七年前女儿的离去带走了这位老父亲的神魂,从此痴痴呆呆,而今重逢,那抹流落在外苦苦追寻女儿下落的魂魄随着女儿的到来重新回到了他身边,将他拼凑完整。
孟致远弯腰跪倒在地,将灯与女儿一齐紧紧抱住。
“囡囡,爹娘回来了。”
他说的不是爹娘找到你了,而是回来了。
在孟余氏夫妻眼中,或许有女儿在的地方才是家。
“小沈大人…”
看不得这么苦的场面,展信佳眼眶热热的,转身将脸藏在了他抬起的手掌心。
她也有点想京城家里的那两个不靠谱的空巢老人了。
想回家。
手掌蹭了蹭她温软的脸,沈肃清舒展眉眼,语气怜爱。
“阿纸,我还有话想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