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沧寒城那日正好下了一场大雪。
岁暮天寒,天幕是晦暗的雾霾蓝,哪怕是晌午都透着黎明将夜未明的朦胧深色。
暴雪浩浩荡荡,肆虐着将尘寰万物倾盖,纷纷扬扬的纯白好似要人间彻底涤荡,凛冽的朔风拂过面颊像锋刀一样刮得骨头都生疼。
放眼望去,天地间一片浩渺无垠的苍白。
稍微积雪深至淹没马蹄,哪怕在官道上都难以前行,两匹一前一后的骏马疾奔在深雪堆积的路上,马蹄踏雪,飞溅起寥落碎雪。
展信佳抬袖随意擦了一把脸上的雪渣,勒紧缰绳“吁”了一声,回头望向身后。
“马上就要进城了,你还好吧?”
“没事,这雪看着暂时不会停,希望天黑之前我们能顺利抵达。”
身后的“雪人”抖了抖肩头雪,勉强露出个人型,正是冻得瑟瑟发抖的孟乔。
两人脸上均有不同程度的冻伤,手上冻疮也时不时泛着痒。虽出发时准备了御寒的冬衣,但对于十一月的沧寒城来说还是太薄了。
呵出一口热雾,那雾很快被凄冷的朔风吹散。
展信佳想笑,被冻僵的脸却好半天只勉强抽搐了一下,看着有点渗人。
雪虐风饕里,连声音都不甚清晰。
“这样的苦日子还长着呢。
曲将军的队伍常年驻扎在沧寒城外二十里远的军营里,那儿位处大盛与南郡的边境,是第一道防线,环境也更苦更恶劣些。”
别说沧寒城终年苦寒本就不宜居住,她们甚至都不能住在城里。
不过展信佳也早有心理准备。
“走吧,进城来不及休息就得去跟曲将军他们汇合。”
守城的官兵披着盔甲屹立在城楼风雪中,展信佳递过自己的鱼符,惹得对方多看一眼。
“展…哟,倒是个好姓。”
守城兵笑了笑,面色也和缓了些,伸手大大咧咧拍了拍展信佳的肩膀。
展越曾镇守沧寒城七年之久,其爱兵如子,用枪如神,屡战屡胜,几乎是大盛众将士眼底最敬佩之人。只要跟展家搭上关系的,沧寒城无论士兵与百姓都愿意多些热情。
展信佳没多说什么,嘴角牵了牵,领着乔乔迎着风雪进了城。
沧寒城的建筑大多是由巨石堆砌,而后在石缝中填入特制材料防风,街上行人寥寥无几,沿途店铺也只有几家还开门迎着客。
如此恶劣环境里,还能建起一座城来,还能有人愿意在此定居,本来就很难得了。
简单的添置了些必备的用品,两人马不停蹄的又从另一道城门出了城,直奔营帐。
彼时黄昏日暮,深蓝色的天际攀附上一线刺眼的橘红,踏着着凉薄的霞光,展信佳翻身下马走到了早已等候在门口的曲震身前。
膝盖本就有旧疾,这一路又难免冻伤,展信佳下马时踉跄了几步,还是曲震身边着狐裘大氅面容清俊秀气的副官伸手扶了一把。
展信佳拱手道谢,这才同曲震打招呼。
“曲将军!”
“…虽然早已收到朝廷的文书,但此时看到来的人真的是你时还是不免心中唏嘘,纸丫头,多年不见你都长这么大了,都能独当一面了。”
曲震刚毅的面容上浮现几分动容,沉叹。
上次见到这丫头还是十多年前,那时她才四五岁,吟书那孩子也还在……
世事无常,其实一开始吟书才是从小作为被当成展兄的接班人在锻炼,那孩子志向远大,也憧憬着未来成为像父亲一样厉害的大将军。
只不过如今……
风雪仆仆的少女咧嘴落落大方的一笑。
“曲将军日后直接叫我小展就行。”
她是来吃苦的,又不是来联络感情借着世叔世侄这层关系走后门争特权的。
曲震心中欣慰,目光转而望向她身后另一个少女。
“你就是潇儿同我打过招呼的乔乔吧。”
曲潇,曲震的亲妹妹,也是孟乔一直跟着的那位习武师傅。
孟乔嘿嘿一笑。
“在下孟乔!见过曲将军。”
“将军,太阳下山天气就更冷了,还是先带着两位进营帐吧。”
跟在曲震身旁的俊美男子劝道,曲震点了点头。
一路往里走,展信佳心中震撼跌宕难平。像这样简陋的军帐往营地里一路绵延,一眼近乎看不到尽头,沿途尽是尽职把守的士兵。
这么恶劣的条件下,数万人却在此驻扎,一住便是多年,牺牲自己只为保卫远方的亲人。
这该是何等的一种信念。
“新的单独营帐还未搭好,不如展都尉同孟姑娘今晚先去在下那里将就一宿,在下去同其他人挤挤。”
那俊美男人说完,又淡笑,一双狐狸眼微眯,领口一撮白狐裘毛衬得他脸更加白净,整个人透着一种慵懒的文弱感,温文尔雅。
“在下裴奕,今后有何事来找在下便是。”
裴奕…?
展信佳倒是有点印象,这位好像是朝廷派来的监军事来着,来头官职可不小,暂时看来貌似是个热心肠且好说话的人。。
不过她还是摇摇头。
“都尉住哪个营帐直接领我去便是,乔乔…便安置在我身侧吧。”
“可是展都尉,营地里几乎都是男子……”
“只是住同一个营帐又不是睡一个被窝里,哪来的那么多讲究,有块地能阖眼就行。”
展信佳真不在乎这个,上了沙场大家都是一块砖,哪儿需要往哪搬。难不成就因为她是女子就额外费时费力给她新开一间帐子?
是不是还要给她准备一个浴桶泡花瓣澡?是不是还准备一些广袖飘飘的裙子打扮得貌美仙气?是不是还要单独有个小厨房做膳食?
这不纯有病吗。
她参军来的又不是来旅游,烦呐。
况且白日训练巡逻肯定得累坏,完事回来随便擦两把脸倒头就能睡着,谁还有闲心逸致管那些有的没的,雷人啊。
展信佳一再坚持,裴奕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看她的眼神微微起了变化。
他抿唇。
“自从曲潇走后,军营里鲜少有女子。不过新来的那位军医身畔倒是带了个明媚的姑娘,展都尉平日若无事,倒可去找对方聊聊。”
展信佳含糊的应了声,没多客套,领着乔乔便掀开帘帐走了进去。
还好,里面没什么难闻的气味,顶多就是一些经久不散的血腥气。大家都已缩在各自的位置裹着厚被鼾声大睡,没什么人醒着。
展信佳在靠门的角落寻了处地方,心中稍稍愧疚,有点拿不准是不是让乔乔单独住比较好。
自己倒是不在乎这些,但她还是得问过乔乔的意见。
她正欲开口,一旁的乔乔却已经心情极好的开始替两人铺床。
展信佳愣了愣,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夜寒霜重,时闻帐外风雪折枝声。一片漆黑的寂静里,展信佳感觉躺在自己身侧的乔乔裹着厚被往自己这边挪了挪,体温相渡。
就像是寻常小姐们闺中密话一般,两人挤在同一个被窝里温暖着彼此。
半梦半醒间,展信佳感觉耳畔传来乔乔压低的声。
“阿纸…我很开心,从前在那家客栈被肆意凌辱打骂时我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变成这样厉害的人,能做这么多有意义的事,谢谢你……”
展信佳没应声,睡梦中嘴角弯了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