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肃清觉得自己早已药石无医。
她离开那日,回房更衣时他还在暗自高兴于阿纸最近似乎越来越黏人了,想着要多哄着她些,多陪着她些,好让她对自己的依赖更深。
换好衣服,他笑吟吟推开门——
窗外冷雨还在下着,空荡荡的房间里只余一室寂寥秋风,吹得未合拢的窗棂撞在灰白墙面“当啷”作响,檐角风铃在雨中漾开模糊的清音。
沈肃清已经记不清自己当时在想什么。
或许是那段记忆太过痛苦,已经下意识的被删减去,可那种万念俱灰的窒息感至今仍丝丝缕缕的缠绕在他心间,让他喘不过气。
那时。
他失神的跪坐在地,又强撑着精神扶着门框勉强站起身,一步步缓慢的走到床边。
就在刚才,阿纸还坐在这伸手向他索求着拥抱。
而现在他摸了摸,榻上余温已经散尽。
心中若有所觉,其实早已经猜到了答案,可他仍不死心的抱着期待守在里面等到了天亮。
比起被欺骗的怨恨,比起被抛下的不甘心,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自责,茫然呆坐着,双手捂着头,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是不是我刚才抱得不够久让阿纸生气了?
是不是昨天的饭菜不够好吃?
是不是最近公务太多忙得忘了照顾阿纸的小情绪?
在脑海里自省了一万次,也给她找了一万个理由与借口。
最后,他终于连自己都骗不过了。
想起这几日她多次的试探,想起自己还在天真的规划着将来,而她却早已经想好要离开,他自嘲的轻笑出声,寒意彻骨,无以复加。
其实也不是没想过她若要走便放她走,他大可当做两人从未有过交集,从此相忘。
可无数次被噩梦魇住,无数次从病榻上惊醒,他失神的望着窗外惨淡月光,却控制不住自己那颗廉价到哪怕被抛弃也没有停止悸动的心。
阿纸有好好吃饭吗?饭菜是不是她喜欢的口味呢?
最近好像天气转凉了些,阿纸只拿了几件厚衣服走,路上会不会着凉生病?换下来的衣服谁给她洗?
身上有带够银钱吗?晚上住在哪?会不会怕黑?会不会受了委屈偷偷躲起来哭?
腿上的伤留下了痼疾,她没说过,可他一直惦记着一到潮湿阴雨天就会替她捂捂。
而今他已不在她的身边,谁会照顾她呢?
谁会照顾好我的阿纸呢?
原本该肆意生长的恨意长久的被这些念头消磨着,折磨着,他没办法忽略,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这些乱七八糟的,在意得快要把他逼疯。
除了他没有人能照顾好她,他如此笃定而自信着,也崩溃的绝望着——
可从来都不是你离不开我,是我离不开你啊!
在日夜兼程赶来沧寒的路上,沈肃清恶劣的想着干脆直接把她骗着锁起来,养成一个什么都做不好的废物,再也没有人会觊觎,会染指。
恨我也没关系,只要你不爱别人就好。
一切的恶意,一切一切的阴暗偏执,都在看见她奄奄一息倒在血泊中那一刻开始消散,开始崩塌,他踉跄了几步,倒在一旁克制着胃里翻涌的泛酸不适,哀恸得仿佛要把整颗心都吐出来。
原来人痛苦到一定程度真的会干呕。
心底的报复欲与恶意叫嚣着:
看吧,为什么不乖乖待在我身边,在外面只有吃不完的苦。
可比起这些,更多的是超出心脏负荷的痛楚。
明明她那么娇气怕疼,明明平时磕破皮都要缠着他哄半天,明明他把她照顾得那样好…
可是阿纸,现在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他心知自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什么都相信她,最好是冷落着她些,好让她知道自己也并不是非她不可,让她也尝尝患得患失的滋味。
可如今看着她病弱的蜷缩在自己怀里,揪着他的衣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沈肃清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知道自己心疼得快要碎掉了。
思绪麻痹,意识断层。
习惯性将她搂进怀里轻哄的动作让他自己都觉得难堪,都忍不住唾弃。
我还没有原谅你——
残存的廉价自尊心这样徒劳的想着。
有那么一瞬间,他恨得甚至想跟她一起死了好了,死了就再也不用想这么多了。
为什么要来招惹我,为什么要缠着我。
为什么又要…离开我。
沈肃清哑声逼问着,渴求着一个答案。
“你嘴里到底哪一句是真的,哪一句是假的,告诉我,全都告诉我。”
“没有骗你……”
被这样陌生的小沈大人吓得心中发怵,展信佳眼眶更加酸涩,喃喃辩解。
你不能什么都冤枉我。
之前被他凶、被他疏远冷淡对待的时候她还能强忍住眼泪,她想,本来就是她先丢下了小沈大人,先不辞而别,没什么好难过的。
可这会儿被紧紧抱进熟悉的怀抱里,听着他加重质问的声,她彻底忍不住委屈。
从他身上传渡的体温、衣袖间淡淡的疏香、紧扣在她腰后环着她的手,每一个熟悉的细节都令她感到无比安心,同时心脏又止不住的抽痛着。
她抽泣了几声,浑身又哭得汗涔涔的,虚弱的趴在他肩头委屈的大哭。
泪水从他肩头一路浸湿到衣襟,眼泪像断了的珠子一样,这些天所有积攒压抑的恐惧与不安,强撑着起来坚强与勇敢,在此刻尽数宣泄。
“我从来没有骗你…小沈大人,我很想你,我最喜欢你了……”
沈肃清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没再多言。
不断有温热的泪水滴落在他手背,溅开,灼烫着他的理智,沸腾着他的心火,他被她哭得心都在颤,好半天才把她脑袋抬起来扶正。
怀里的小姑娘已经哭得泪眼婆娑,桃花眼覆盖着一层朦胧的柔软水雾,眼角鼻尖泛着红,鬓发被泪水濡湿,楚楚可怜的贴着脸颊。
记忆中那张温软的脸已经瘦得尖尖只剩一点,苍白若纸,衬得眼睛更大,泪盈盈的。
以前好歹还稍微有点肉,现在瘦得抱在怀里轻飘飘的没有一点重量,他甚至都觉得骨头硌得难受。
她没有好好吃饭吗…?
沈肃清心脏钝钝的生疼,指节下意识的拂开她被泪水沾在脸颊上的碎发,尽管心中怨怒未消,脸色仍难看,语气却不由自主的放轻了。
“别哭了。”
一听这凶巴巴的话,展信佳哭得更厉害。
眼泪像不要钱一样往下掉着,哭腔哽咽着断断续续的,她小心翼翼的轻声追问。
“小沈大人,你是不是再也不会愿意跟我天下第一好了?”
问这句话时,她心跳漏了一拍。
展信佳呆呆的望着他的双眼,屏住呼吸,生怕得到的答案是她最害怕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