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希文顾不得多想,眼下,范毅夫妇居然为了逼迫庶子妥协,挖出了小娘的尸骨。
想起那个孤零零的小土包,范希文打心底里想笑,生前被人当成玩物,死了还被掏出作为威胁儿子的利器,小娘,该说你苦,还是该说你幸运?
原本在听到小娘尸骨被掏出的消息时,身体深处涌出一种悲情之下的滔天愠怒。
范希文知道,这是烙印于之前那个倒霉蛋内心深处的最后一丝牵挂,是浓于水的情亲和执念,但被七爷强行以后世的躺平式心态给压制住,这才没有在大堂之上过分闹出事情来。
既然有缘重生到你身上,那就让我替你超脱于这六道的束缚,自此以后,世上再无那个软弱、悲惨的范希文!
“学生范无邪,张小娘之子,不堪忍受范家家主和嫡母欺凌,请求与父范毅断亲!以此二十鞭为见证,自此以后,不入范毅家门、族谱,不受范毅丝毫恩惠。另立泸州范氏,剃发断义,老死不相往来。”
“哗~”
人群再次喧闹,自古有父母、亲长将子孙后代逐出家门的,自绝于族谱的后人闻所未闻,不过得此报应,从某种程度上讲,确实是范毅夫妇咎由自取。
也有人忍不住大骂。
“这范希文好生无德,竟敢倒行逆施,将自己至于高处,陷父亲与嫡母于不义,如此行径,虽不比禽兽,然与野人无异。”
范希文此时已经将一切抛诸脑后,只想彻底脱离范家,唯有离开这个耗人精力的魔窟,才能做到蒲夫子期望的,才能追逐现代范希文内心所愿。
解放昔日的范希文,成就新的范无邪。
“尔等狺狺狂吠之徒,敢与我蒲老魔一战否?!”
蒲夫子化身护徒老天使,挽起袖子直接站在门口,与外间的喷子对骂,几十年读书人的嘴脸,这一刻变成了当街泼妇。
范希文看着那换着样骂人的老夫子,觉得他这一刻才是真的疯了,国粹的累积量比自己这个经年网虫还丰富。
收了心神,趁乱再道。
“大人,另外学生与家中的老祖母关系甚好,相互之间万不能离开,请大人念在学生对祖母的一片孝心,允许我将她老人家接出侍奉。”
趁堂官还在权衡之际,范希文靠近范毅。
“你若不同意,我便让皇城司和康王找你麻烦,到时候你且看看,范家是否能再和我过招!莫说是你这等蚍蜉般的小官,就是你那两位舅哥,我也有办法收拾!”
范毅自然深知范希文此招的歹毒,将老母亲接走,范家便成了笑话,但终究要延续范家的荣耀,也需要保护好两位舅哥,这样才能让大儿得到更多助力。
左右老夫人年事已高,与其在家闲坐,不如让其消弭这次祸事,想必多劝说一番,她会体恤的。
想到此处,范毅当先请求。
“我认为此事可行,待范希文安排妥当便可以来接老夫人,人伦之情,不可忤逆。至于断亲之事,我也不再强求,还请大人作证。”
外间逐渐安静下来,蒲夫子也吵累了,靠在门框处喘气。
录了审案经过,双方签字画押。然后又出具了断亲书,一式三份,府衙留底一份保存,因无财产纠葛,所以极为简单,附了一份接老夫人的补充条款,此事便不再有下文。
至于诬告一说,尽皆被解释为误会,碍于康王和皇城司在场,直接小事化了,全当没发生过。
说来说去真正吃亏的便是两人,范希文挨了打,范毅破了财、丢了脸。
按正常流程讲,范希文当堂说出牵涉人命的案子,原本应当由府衙酌情侦办的,但堂官实在是心乱不已,忘了这茬,又在康王似有似无的阻挠下,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堂官交代完一切,如屁股着火一般,草草地向康王告了罪便想跑。
而外间看戏的人,见案子已尘埃落定,也纷纷带了这惹人激动的新闻,四处吹牛去了。
估计不出半日,“庶子净身出户,只带祖母一人;范家人伦尽丧,先失小妾后丢娘”的号外就会在街坊盛传。
虽不比昔年通判大肚离谱,也算得上是一桩奇闻。
“大人,还有一事!”
范希文不依不饶,见堂官要遁走,大声请求。
堂官仰头叹气。
“范公子,您还有何事需要下官处理?此间万事已修,本官还要回家喂娃儿。”
实在是找不到更好的借口了。
“请大人作证,学生应当堂剃发断义!”
这茬差点忘了!
不过这范希文也真是奇怪,身体发肤怎能随意处理?
就连泥腿子都知道好生保护,他倒好巴望着剃发这事。
就算与范家断绝了关系,总还是要顾念自己的小娘不是?
如此说来,受了二十鞭也不冤枉,打心底还是有些不守孝道的。
“你,去寻个镊工来,给他处理一番,要快些,本官时间急迫!”
堂官随意点了一位帮闲,吩咐完又坐回案边,命人上茶。
古人虽顾惜头发,但也不是不理发的,通常会定期修理,保持头发的造型,而专司修发之人,常被称为镊工或是待诏。
但待诏最先为皇室、王公等顶层人的称呼,后才逐渐传到底层,作为理发师的美称,与“太医”一词的传播有异曲同工之处。
衙门位置,一般都是整个城镇最为繁华的地段,一则是为了便于官府管理而特地选址,二则是作为朝廷威严之表率,得三界共认,常被民间认为是有地位、有安全保障、能辟邪的所在,故争相在衙门附近落户。
此等区域,各行业都发达,寻个镊工不过是举手之劳。
“范公子,你先前所说,本官等均可当作是一时口快失言,不予计较。”
考虑范希文读书人的身份,堂官不忍他做出如此伤风败俗的牺牲,尽自己所能,再提醒一次。
“范先生,此事大意不得,头发一剃,于你不利!”
叶峰作为朋友也开口劝说,实则也是替康王说话。
范希文如醉酒一般,哈哈大笑,足足十息才气劲衰减,止住笑声。
“我范无邪,无父亲照拂,无母亲怜爱,如今虚岁已近双十,自问承了母亲期盼,努力在世间做个人!然世风日下,无法兼顾外祖母,也无法守护生母亡灵,实在汗颜。
今剃发,不仅为了明与范家两断之志,更是以此提醒自己,不可忘扶云之志,纵不得腾达,也要心怀大道,独善其身!莫走了范家这等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歪路!”
言尽于此,范希文拿过镊工手里的剃刀,抓起一把头发,毫不犹豫地割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