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跪刺破了吴永平的自尊心,他原本过来还有些自视较高,认为自己折节而来算是条汉子,如今这般,不知眼前这位老哥是受了多大的苦楚,才毅然以这等姿态乞活。
“他是来赔罪的!”范希文实在看不下去,出言提醒。
吴永平艰难点头,有些不敢看眼前狼狈的汉子,“正是”二字卡在嗓子眼无论如何都挤不出来。
欧三儿努力直起上身,嘴角下弯露出一个礼貌而难看的笑容,卑微地连说了四五个“不敢”。
屋里又传来一阵咳嗽,尾音拉丝,一位老者喘着气呼喊欧三儿。
“三儿,我想喝水......”说不得几个字又是一阵咳嗽。
汉子起身进了另一头房间,端了一把磨得只剩一半的木瓢,踩着屋檐下的青苔贴墙进屋服侍老人喝水。
“说不得下一刻就咳死球~”莽子隔墙朝屋内望了一眼,忍不住担忧,引来一行人尴尬的对视。
这厮比有为还要可怕!
屋里已经没了动静,但也不见欧三儿出来。
如此僵在原地也不是办法,范希文随即再喊:“欧三哥,他真是来赔罪的,我等是泸州官衙来的公人,可以作证,开山帮已经被剿灭啦。”
屋里又是一阵咳嗽,欧三儿急声叫了几句,又逐渐平静下来。
数息过后
“果真?”欧三出现在吴永平身旁,却镇静地望向范希文一行,尤其那位铁塔莽汉给了他莫大的安全感。
“诸位官爷,请容我片刻!”
直到范希文点头确认,欧三扔下一句话,往屋后的小路奔去。
吴永平楞站了一会儿,抬脚挪到屋门口,以身体挡住了些许天光,这才看清里间格局。
房内没有桌子、柜子等物品,只有两个树疙瘩作为凳子,一张竹子绑成的简易床,床上躺着一位皮包骨的老者,肚皮轻微起伏着,隔远了看,若不仔细恐以为老人已经仙去。
床头处放着一个麻麻赖赖的粪桶,有一股怪异的味道在屋内飘荡,不是排泄物的臭味,而是一股淡淡的腥味。
老人有严重内伤!
赵伟孩子心性,也扒着墙往里观瞧,只眨眼功夫便皱着一张脸回到了范希文身边,怂恿范兄前去见识见识。
范希文前世可见过这些,哪里还用得着去看,心里大概已经浮现出了一些场景,虽然不曾想过屋内会那样潦倒,但老人身上可能不着片缕的情形却被猜中。
穷人,无衣物可穿,生病靠自身变异的免疫机制抵抗,太正常不过了。
“欧三哥,可开不得玩笑啊~”
远处依稀有人在怀疑欧三儿,男女都有,从抖动的声音可辨得,说话的一群人正一路疾行而来。
人群到了近前反而没了声响,一阵烂泥被踩的“滋滋”声后,竟有十来人鱼贯涌入茅屋外。
来人也不说话,只缩着脖子站在一堆,小心翼翼地打量范希文一群人。
两边视觉差距极大,欧三儿带来的人全部是乡下农人装扮,衣衫褴褛,就连衣服上的补丁都是破了再缝,能明显瞧见几圈不同层次的针脚。
有两位男子更是出人意料,套了一身女子的烂衣裳就出了门来,袒胸露乳,胸口的骨架十分显眼。
赵伟咽了一口唾沫,这就是范兄说的苦命之人?
“这是?”范希文试探着询问欧三儿。
“回大人话,这些都是先前尖沙观脚下的邻舍,不堪忍受欺辱,这才丢了自家的田地,来到此处做佃户。”
欧三儿作揖介绍,“这位段大哥,早点媳妇儿被绑到了山上,典卖了家当才赎回来,不料段大嫂受了惊吓,回家后便重病不起,不消半个月便撒手而去。”
又指了指一边的一位方脸妇人,“这位是魏大姐,她......魏大姐,或者还是你来说罢。”
其中似有难言之隐,欧三儿也不愿揭他人的伤疤。
魏大姐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也没什么说不得的,大家都知道。我与男人外出收稻子,恰遇见山匪下来,不由分说便将我拖进了河沟里,他们还将我男人一只眼睛给打瞎了。”
说到此处,魏大姐声音哽咽,目染雾气。
“原本此事只当是一次意外,不料次月,竟发现我已经有了,我家男人心有怨恨,伺机去寻仇,却被当场捅了个对穿。婆婆怨我不守妇道,害了他的儿子,报请里正,公人来只说我是个当剐杀的灾厄,命人将我赶了出来。而后婆婆无人照料,哭死在家中,我也只能沦落此处做个菜婆。”
说得简单,仅仅几句话,却道出了寻常女子的艰辛与不易来。
“那些山匪实在该杀!”
赵伟只觉得今日来得值了,若不是这般深入疾苦,如何知道泱泱大宋江山之内还有如此厄运缠身之人?
“魏大姐,你为何不回娘家?”
赵伟此话端的是多余一问,若是能在娘家有办法,何必再来这里辛苦求活。
“好教大人知晓,我娘家也是贫苦人家,只愿男儿在家打理,多一个女儿便多了一张嘴,我若是回去,免不了分了家里的口粮,况且家中兄弟都已成亲分家,我若再回去,也不知该在哪家领一双筷子。”
赵伟气结,这大姐虽然处处与他人考虑,可实际自身已经难保,缘何要做到这般。她娘家的人也真是,自家女儿这般处境全无人关心,莫非平时都不走动的吗?
好在父亲虽然与多数子女不亲近,对女儿至少也挂了半只眼睛,再不济姐妹们也能有其他人挂怀,相较之下魏大姐处境实在是难如登天。
“我等也要说吗?”一名着女装的男子请示道。
“都别说了!”
吴永平用尽力气吐出四个字,他双眼充血,有些骇人。
“我就是开山帮之前的打手,你家男人是我杀的,你的腿也是我砍的。就在那次,我以为你们是山下的坏人,问也没问就动了手。我是罪人,今天要打要杀都由得你们!”
他像木桩一般杵在原地,说完这些话便不再开口,只等眼前的苦主给他宣判。
应该会被打死在这里吧?吴永平无力地想道。
“梆!”
行动不便的欧三儿自人群跑出,手中的木质扁担结实地打在吴永平的肩胛骨上,将其打了一个趔趄。
“你还我爹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