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之中,樊执敬面色凝重,用坚定的语气向泰不华道:“约定日期将近,招安一事绝不会往后再拖,我们还得早做准备。”
昏黄烛火摒去了浓郁的夜色,泰不华饱经沧桑的脸上现出一丝苦意,沉吟许久以后,起身搬来了一坛烈酒,这也是泰不华领兵以来,军营中出现的唯一一坛酒。
泰不华动作极缓,斟了两碗酒后,才惋惜道:“樊参政,今日过后你便不要再来这里了。”
“都元帅这是何意?莫非是畏缩了不成?”樊执敬一挥衣袖,蓦地站起身来,急声质问。
泰不华心中赞赏这位后辈对朝廷的忠心和敢于对抗权贵的勇气,看到他就仿佛看到了当年在大明殿中不惧生死的自己。但纵使幼苗如何坚韧有力,也必须有人在背后精心的呵护,才能茁壮地成长起来,成为可遮风挡雨的参天大树。
当年自己在朝堂上无所顾忌,但凭一腔热血就敢问责天下一切不平事,看似潇洒,可回过头再看,若没有一些真正的贤臣和好友在背后帮衬,自己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自己已经到了这个年岁,莫说已经踏上了几十年的仕途,就算是生死也早就已经抛在了脑后,可樊执敬不一样,一心跟随他尽忠报国的将官们也不一样。现在的他们终究还是稚嫩了些,毕竟达识帖睦迩所代表的是整个大元真正的权力核心,与这样的庞然大物相斗,他们一经浮出水面便会被其无情地吞噬,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所以泰不华不愿意,也不忍心看到这样的后起之秀这么早就深陷在自己与这些权贵斗争的泥潭里面,眼前的方国珍之流有自己承担便可,不应该让他们冒这么大的风险。
泰不华站起身宽慰道:“我泰不华的腰背硬得很,一个大司农还不足以令我露怯。”
樊执敬缓缓坐回原处,平复心情后呼出一口浊气,拱手致歉,“刚才是我失态了。”
泰不华笑了笑,示意无碍,然后背过手道:“这次解决海寇一事上,你助力颇多,辛苦你了。若能一举铲除此祸,我必向朝廷上疏细数你的功劳。”
樊执敬连忙开口解释:“都元帅,我……”
泰不华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打断了他想要表达心意的话语,“我知道你不是贪恋权势之人,一腔热血尽忠报国本应该是你我身为人臣的本分,可如今纲纪混乱,朝堂之上尽是结党之人,连我的奏疏都很难直达天听。在这种光景下,锋芒毕露,可不会如我当年一般幸运,想必过刚易折的道理你应该懂得。”
樊执敬错愕不已,很难相信这番话是从泰不华的嘴里说出来,一时之间有些结巴起来,“可……大,大人你……”
泰不华突然笑了起来,“我这些年吃过的苦,受过的气,想来你也有所耳闻。”
泰不华的人品气节自不必说,听到此,樊执敬立刻恭敬以对,“都元帅的风骨世人皆知,实为我辈楷模。”
可泰不华听后却没有得意的样子,强硬的气势瞬间弱了下去,取之而来的一种落寞无比的伤感之情,喟然长叹,“在我之后,你可见到有哪个铮臣活着走出了大都?朝堂重臣尚且动辄便遭贬谪,更不用说地方上的官员,忤逆了权贵后能脱下官服保住一家老小的性命就不错了。”
樊执敬知道泰不华这是在劝自己,沉声道:“我不怕。”
“你不怕,可是我怕。”泰不华突然面无表情地吐出这样一句话。
樊执敬怔在原地,不知所措,他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从这名铁血儒帅的口中听到了“怕”这个字!
泰不华似乎早就猜到了他的表情,带着笑意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解释道:“我不是怕他们,我是怕站到我这方的你们。”
樊执敬犹豫了片刻,正色道:“我并不后悔追随都元帅,我相信其他人也一样。”
“我自至治元年由进士及第,入身朝堂之中算起,已经为官二十七载,什么样的大风大浪都已经历过。可你们却不一样,你们正值壮年,肩负这一家老小的期望,我不想你们还未来得及在这乱世之中崭露头角便被淹没在权力争斗的洪流之中。除了你樊参政,军中也有很多一心报国的将士,你们选择相信我,便是将下半生的期望系在了我的肩背之上。我可以孤身犯险,逆势而为,但我却不能带着你们这样做,我怕你们因此失去前途,甚至失去性命……”泰不华说罢,拿起酒碗,一饮而尽。
原来如此,樊执敬眼中的精芒顿时黯了下去,带着一抹苦笑问道:“都元帅,若抛开您的重重顾虑不论,有多大把握将方国珍这伙人一举击溃?”
“若现在与我对饮的是达识帖睦迩,我有十成把握,但要说现在,我们的胜算最多只有两成。”泰不华一边回答他,一边将酒碗重新倒满。
樊执敬无奈道:“想不到都元帅竟然对大司农评价如此之高……”
泰不华将酒碗递给他,示意他饮下,然后缓声道:“厉害的不是他,而是他背后代表着的权和势。樊参政能不为其所惑,可能保证其他人也对权势不为所动吗?反观我们这边,既要面对着权势的压迫和诱惑,又要担负着违令抗旨的罪名,就算侥幸成功了,日后依旧要面临着其他人的排挤和讥讽,所以就算我执念再深,也不愿你们陪我背负这样大的风险。”
樊执敬自然清楚达识帖睦迩开出的条件何等诱人,连连苦笑之后才将酒碗端起饮下,只能用烈酒入喉的滋味来缓解此时压抑的心情。
“这些天我又将计划仔细想了许多遍,要想彻底地解决海患,无论如何也绕不过朝廷和达识帖睦迩。与其和他明争暗斗,倒不如想办法取得他的支持。”对饮之间,泰不华逐渐将心中的打算全盘托出。
樊执敬有些担忧,“可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