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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永安坊,只见长街如龙,灯火通明,与远处的皇城相映生辉,恍若天阶琼林。

街道两旁挤满了摊档,卖衣服首饰、小食糕点、花灯纸伞或是杂耍游戏等等,应有尽有。小贩们的吆喝声、少年们的嬉笑打闹、商客之间的讨价还价,伴随着远处坊楼上的笙歌曼舞,无不让人迷醉。

胥姜从满眼衣香鬓影中揪出了一缕肉香,她寻着肉香来到一个西域汉子的摊档,两眼放光的盯着他面前烤架。

“这是鹿肉?”与猪肉的油润、羊肉的膻香不同,鹿肉带着一种特殊的甜,尤其是炙烤之后香气更甚。且西域人擅长烤制肉食,所用香料丰富而奇特,能完全掩盖肉的腥气,只剩焦香,勾得人口水长流。

西域汉子使一口流利的汉话,“客人好见识,正是鹿肉,下午刚从猎户手里买的,鲜得很。”

胥姜见他烤出的肉虽香,摊位前却没什么人,便猜测价格不便宜,随即问道:“多少钱一串?”

“六十文一串。”

好贵!一串可换六斗米了,而六斗米足够寻常人家吃半个月,难怪没什么人买。胥姜问了价本来也想走,但这鹿肉实在太香了,再加上肚子饿得咕咕响,哪里还忍得住?

好在这肉贵是贵,但份量足,一根半臂长的红柳枝串得满满当当,于是她冲那西域汉子说道:“来两串,多加胡椒和孜然,烤得稍稍再焦一些,少放盐。”

那西域汉子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姑娘是行家啊?”

胥姜盯着他手中翻烤的肉串咽了咽口水,“这烤肉,按说得按照你们家乡的吃法,配一壶葡萄酒或是石榴酒,一口肉一口酒的吃,方得至美滋味。不过在这市集里,混着人间烟火,就这么吃也很好。”

“姑娘去过我们家乡?”

“从未,只是曾结交过一位西域好友,也是烤肉的一把好手,有幸品尝过这般独特风味,至今难忘。”

那西域汉子爽朗一笑,从腰间取下一个弯刀模样的酒囊递给她,“我的石榴酒,姑娘可要尝一尝?”

胥姜大方接过,毫不扭捏的扯开酒塞仰头喝了一口,西域汉子适时将刚够火候的肉串递给她,“再来一口肉!”

酒的甜,肉的香,融化在唇齿之间,胥姜毫不吝啬的赞美道:“鹿肉外焦里嫩,石榴酒浓醇甘甜,两相交融,犹如胡姬舞刀,又媚又烈,怎一个美字了得!”

西域汉子闻言的两撇胡子都快飞上眉梢了,这不光是个会吃的,还是个会说的!周围的人早就闻到了鹿肉的香气,本就有些蠢蠢欲动,但由于价格太贵而望而却步,此刻听胥姜这般绘声绘色的解说,又见她大快朵颐吃得红光满面,当即便有人就忍不住了,“来!给我一串,要跟她一样的。”

他这一开口,其他人也站不住了,立马围了上来把胥姜挤到了一旁。

“我也要一串!”

“一串怎么够吃,我要两串!石榴酒也给我喝一口!”

胥姜眼看没有立足之地,便干脆站到了小摊里头,慢悠悠的将两串肉啃完,然后把钱与酒囊一并放在了档案上,挤出人群心满意足的走了。

“多谢款待!”

大汉被众人围着忙得脚不沾地,等忙完一轮过后才发现人已没了踪影。他拿起酒囊晃了晃,里头的石榴酒已经被喝了个精光,再清点她留下的铜板,多出了三十文的酒钱。心道,这姑娘不光能吃会道,还是个坦坦荡荡的君子作风,难怪有同乡愿意与她结交,可惜忘了问她的姓名,家居何坊,要不然也可以结交一二。

两串鹿肉一囊石榴酒,只够半饱,胥姜沿着长街游逛,又在一个老妇支的小摊上喝了一碗热糖粥,吃了几只油果子,才将肚子填得满满当当。这些年走南闯北有上顿没下顿,挨过不少饿,相对于时下食不过八分的养生风潮,她习惯以饱为安,毕竟吃饱饭才有力气干活、赶路。

吃饱饭的胥姜并不急着回家,她顺着人群往前,边走边逛,权当消食。不远处有杂耍艺人在变戏法,人围了一圈又一圈,时不时爆发出阵阵叫好声,还有几处卖花灯的铺子在玩儿猜灯谜,人也围了很多,格外热闹。胥姜本也想过去瞧一瞧,但看着挨挨挤挤的脑袋,就打消了念头。走着走着她来到一个面具摊,摊位上挂满了各色面具,有神仙道人、鬼怪妖精、牲畜野兽、还有花鸟草虫,也有白胚,应该是用来定制客人想要的图案的。摊主是一名年轻男子,坐在摊位后面,头低着看不清楚脸,只一双手便格外引人注目。那是一双皮骨兼美的手,一手捉胚,一手执笔,笔尖沾了青石粉,正在点一双恶鬼的眼睛。

胥姜看了半晌,问道:“面具怎么卖?”

男子本聚精会神的描着画,被她突如其来的一声惊得手抖,便在面具上留下一道碍眼的痕迹。

胥姜看见了,脸上也是一慌,忙道:“抱歉,惊着郎君了。”

男子微微叹气,“无妨,是我自己不当心,”他放下东西起身问道:“姑娘可是想买面具?一只二十文,可随意挑选。”

他走到灯旁,胥姜看清楚了他的脸,算不上俊美,却有份温雅之气,使人见之可亲。

胥姜想了想,指着他方才被一笔毁了的面具说:“那我就要那只吧。”

男子一愣,随后说道:“姑娘不必如此,另挑一个吧。”

胥姜却道:“郎君可以将那面具给我看看吗?”

男子似还要劝说,却见她神情坚定,只好将面具拿给了她,“姑娘若是真想要,便拿去吧,我不收你钱。”

那面具画的是只青面獠牙的恶鬼,男子手抖留下的那一笔,贯穿了恶鬼的半张脸,看上去像被人劈了一刀,虽破坏了原有的精美,却增添了几分粗犷。胥姜将面具照着脸比了比,略微大了些,却也能戴。

“就这个吧。”

她把面具戴上,从包里掏出二十文钱递给他。

男子却不收,“本档不兴以次充好,这面具有了瑕疵便不值钱了,姑娘若喜欢,就送给姑娘,权当重阳之贺。”

“无功不受禄,郎君不兴以次充好,我也不好占人便宜。”胥姜戴着恶鬼面具,说出的话却像是打佛偈,“何况,人尚无完人,又怎好苛求万物无缺?郎君可曾听过瑕不掩瑜的道理?”

说完也不等对方回答,放下钱转身便走了。

男子看着她淹没在人群中的背影,良久才回过神,自嘲道:“不过一介混迹市井的下九流罢了,何敢自比美玉?”

胥姜并不知自己随口而言的话在画师心底掀起了几多风浪,她肚子填饱了,也逛尽兴了,抬头看了看天象,无星无月,只见浓云,这夜里恐怕有雨,还是早些回去为好。

渐离夜市,人声逐渐消了,她戴着面具独自提灯夜行,倒真像一只游荡人间的孤魂野鬼,一路走来吓着好些路人。

回到永和坊,她灯笼里的蜡烛燃尽了,借着沿街店铺檐角上的风灯,才磕磕绊绊的摸回了槐柳巷。她站在书肆旁的角门前,正掏钥匙,却忽然听见一声微弱的呻吟自身后的树下传来。

她顿觉悚然,浑身都冒出了鸡皮疙瘩,故作镇定的转身喝道:“谁在那儿?”

没有人回答。

她赶紧开门进屋,又迅速顶好门栓,然后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听外头的动静。夜深人静,幽僻的巷道里回荡着秋后蛰虫的嘶鸣,和不知从哪里传来的一阵犬吠,那断断续续的呻吟夹杂在这些鸣响里,阴森诡奇,好不吓人。

她在心底默念,子不语怪力乱神、子不语怪力乱神……

要不要出去看看?

还是算了,万一是醉鬼或是歹人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她牢牢压好门栓,为了安心还搬来一张条案将门挡住,才进院洗漱歇息。半夜,她躺在卧榻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没多久听见了雨点打在瓦片上的声音。

果然下雨了。

她起身点灯,然后披了件外衣来到大堂,外头连虫叫狗吠都歇了,那细细的呻吟却还在。雨越下越大,空中隐隐传来雷鸣,她在门边伫立半晌,终是挪开条案,开了门。

她拿起一根门栓护身,推开半扇门先是谨慎的看了看四周,才举着一盏风灯伸长了脖子朝大树底下探去,在微弱的火光中,隔着雨雾她看见了蜷缩在石榻上的身影,像是一个孩子。

她心如擂鼓,慢慢走到树下拿风灯一照,才看清是真是一个孩子。男孩,七八岁的模样,衣衫褴褛,瘦骨嶙峋,浑身被雨水浇透了,正蜷缩成一团,闭着眼发出无意识的哼啼。胥姜伸手去探他的额头和脸,烫得吓人。她来不及细想,一把抓起孩子的手,转过身让他趴在自己背上,将人背进了屋。

后院的角门又合上了,一道闪电划过天迹,轰隆隆的雷声挟着秋寒,打落了门前那棵巨树的叶子。

胥姜把孩子背进了自己的卧房,两三下扒下他湿透的衣衫,才发现他腿上有伤,且伤得不轻。伤在左腿,自膝盖以下,原本细瘦伶仃的小腿,肿得竟同成年男子的手臂一般,不知是如何造成的。她用手轻轻碰了碰,孩子先是一缩,随即浑身开使发抖,一边抖还一边哭。说是哭,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是憋着张小脸,一个劲儿的流泪。

胥姜不敢再动他伤处,只小心将他放到卧榻上,找出一张干净帕子替他擦干身子和头发,然后将他裹进松软的被褥里,自己则去伙房生火烧水。她先煮了姜汤给小孩灌下,等小孩儿发了汗,又热了些糕点,掰碎和水一点一点的给他喂进去,折腾了半宿,小孩才终于退烧,窝在被子里安静的睡着了。胥姜松了口气,心想还好出门看了一眼,要不然这小崽子怕是要死在她店门前了。屋外风雨大作,胥姜打了个激灵,才发现自己的衣衫也湿了,她赶忙找了身干爽的衣服换了,又去厨房喝了碗将剩下的姜汤。

回到卧房,她从箱笼里拿出一床新被褥,将小孩往里挪了挪,自己也上了榻。没办法,她就这一间卧房、一张床榻,只好挤一挤了。

她裹着被褥坐在小孩身旁,盯着他的脸琢磨半天,总觉得有种熟悉之感,可却始终想不起来。算了,明日去府衙问问,顺便上报,指不定是哪家走失的孩子。对了,在去府衙之前,得先给他请个大夫看看,他脚上的伤若不处理,保不准今后就成为一个小瘸子了……想着想着胥姜靠着榻睡着了。

再一睁眼,已是天光大亮,屋外雨也停了,她下意识去看小孩,却扭到了僵硬的脖子,疼得龇牙咧嘴。缓了好一阵,她才伸手去探小孩的额头,没有再发烧了。小孩没醒,神色安详,估摸着还得睡一阵。

她起床更衣洗漱,喂了驴,又生火熬了一锅粟米粥,自己吃了两碗,给小孩喂了一碗,才去前厅开店门。店外落叶满地,她松了松紧绷的筋骨,然后找出笤帚将门前打扫干净,刚扫完,曹叔就抱着一坛酒登门了。

“怎么是您亲自送来的?许三哥和阿俫呢?”

“他俩还醉着呢?没个两天醒不来。”

胥姜了然一笑,这薯酒的后劲她是最清楚的。她抱过酒坛,将曹叔请进店,把东西放好后对他说道:“曹叔,恐怕得麻烦您一件事。”

“东家请讲。”

“我此处离不开人,劳烦曹叔去帮我请个大夫过来。”

曹叔闻言神色变得凝重,他讲胥姜上下扫了几眼,担忧的问道:“东家病了?打不打紧?”

胥姜连忙摇头否认道:“不是我。”

曹叔不解,“不是东家?那是?”

“您跟我来。”

胥姜将曹叔引至后院的卧房,曹叔进屋一看榻上躺着个孩子,吃惊道:“东家,这孩子哪来的?”

“昨夜在屋外发现的,病得不轻,身上还有伤,差点就被雨淋没了。”

曹叔看了看孩子的情况,立马就往外头走,“我这就去请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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