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胥姜站在草棚前训驴。

“就说当初就该给你卖了,又馋又懒还又犟,见着吃食就走不动道,也不知是谁惯出的毛病。”

“你说咱们这个窝小是小了点,可还是能遮风挡雨吧?我虽穷了点,却没有短你吃喝吧?”

“怎地就这么不争气?有草有料便认祖宗爹娘?”

“下次再这般耍赖,便将你皮扒了,做成阿胶,肉拿来做火烧,听到没?”

她说得口干,可驴压根就不拿正眼瞧她,只顾着刨它的窝。

胥姜给了它屁股一巴掌,“刨什么刨?金窝银窝都不如草窝,去几趟楼府,倒还惯得娇气了?”

那驴不理她,甩开蹄子继续刨,可刨着刨着,刨出个黄团子,这可把它和胥姜都吓了一跳。那黄团子也被滚得晕晕乎乎,东倒西歪地站不稳,胥姜定睛一瞧,不是月奴又是谁?

感情是躲在草堆里打盹来了。

胥姜乐了,指着月奴冲犟驴道:“你瞧,你不稀罕,有人稀罕呢!”

那驴冲黄团子甩嘴唇子,作势要咬,它嗖的窜到胥姜身上,顿时将胥姜一身新衣裙抓出几个线头来。胥姜被它抓得龇牙咧嘴,拎着它的后颈皮,在它屁股上拍了一记。

“你也是个不省心的。”说完也懒得管蠢驴,抱着它去肆里煮茶喝去了。

骂这么久,她口渴。

林红锄还没走,见她抱着月奴过来,便问:“找了它整日,躲哪儿了?”

“驴棚。”胥姜把月奴递给她,随后去拿茶盏:“喝么?”

林红锄摇头,“喝了晚上睡不着。”

胥姜笑:“小小年纪,瞌睡怎么这么浅?”

“要时时起来照看母亲。”

胥姜笑容淡了下去,待茶水入盏,静候的间隙,才轻道:“我想再找大夫给婶婶看诊。”

林红锄摸猫的手一顿,黯然道:“就怕父亲不同意。”

胥姜暗暗叹气,这便是她的顾虑。

这些日子她也摸清楚了林夫子的脾气,这是一个太怕亏欠别人的人,也是一个太过桀骜孤高的人,一根骨头,宁折不弯。

可这样一根骨头没断在朝堂风雨里,却难保不会被生死之隔所摧折。

听天命前,先尽人事。

人事未尽,余生痛悔,何苦来哉?

打定主意,胥姜对林红锄说道:“明日你在家里候着,我让千金堂的陈大夫径直去书塾,先让他给婶婶看诊,能避着他则先避着他,待有了结果,咱们再谈后续。”

林红锄沉默片刻,重重点头,“好。”随后又红了眼睛,对胥姜道:“谢谢东家。”

“傻丫头。”

茶出色了,胥姜喝了一口,将话题一转,问:“今日肆里来的人可多?”

“卖了几刀纸、几条墨,有人来借了书。”说完,林红锄忽然又想起一事,“哦,差点忘了,史馆派人将县志送来了,东西贵重,我怕弄丢,便放在了你屋子里。”

胥姜瞧她神色好了些,笑道:“好。”

“其余便没别的了。”林红锄说完,见胥姜满面春光,琢磨半晌,才小声问道:“东家今日去楼宅赴宴,可欢喜?”

胥姜笑而不语。

她急了,拉着胥姜的手问道:“说说嘛。”

“这都看不出来?”胥姜反手在她额头敲了一记,“蠢妮子。”

林红锄捂着脑袋,见她笑盈盈的喝茶,这才明白过来,也止不住笑,“那就好,那就好。”

胥姜伸手掐了把她的脸,说道:“回去吧,夫子和婶婶该等你吃饭了。”

“好。”林红锄收拾好东西便要走。

胥姜嘱咐道:“别忘了我说的事。”

“记得的。”

见她小鹿一般跑走了,胥姜笑容渐没,幽幽发出一声叹息。

隔天,胥姜开门前,先去了趟千金坊,找陈大夫说明情况。却不想,陈大夫认识林夫子,二话没说便背着药箱出诊去了。

胥姜安定了些,才折回去开门。

直到晌午,林红锄才同陈大夫一起来了。

胥姜赶紧将陈大夫请进屋,又让红锄添茶倒水,待人坐定,喝了茶,才问起林夫人病情来。

陈大夫瞧了眼林红锄,说道:“病入膏肓,时日无多了。”

果然。

胥姜心头一紧,赶紧看向林红锄,可林红锄却比她想象中平静。

陈大夫继续道:“只能用药保着,保过这个冬,便能出明年的春,不过,也仅此而已了。”

胥姜缓缓吐出一口气,沉声道:“保,该用什么药,便用什么药,药钱我来结。”

陈大夫看她一眼,“轮不到你。”

“您与林夫子……”

“他的事可曾听说过?”

胥姜点头。

“我与他是同届举子,榜上第四名。”

便是被挤出前三甲的举子!

“他被黜落后,我便自除功名,改学医道,后来在这永和坊开了医馆。”

胥姜呆想,京城可真是卧虎藏龙。

“林夫人的病,我早年看过,天生的弱症,后又因生产而亏了身子,便越发虚弱。本叮嘱过不要劳累,多加调理休养,想来也是没有听从。”

林红锄哑声道:“都是为了照顾我和父亲,母亲才……”

胥姜握住她的手拍了拍。

陈大夫叹道:“应是那时仗着年轻,没当回事,这年纪一起来,病症浮表,为时已晚矣。”

“当年大夫既为其诊治,为后续又断了?”

“因为我没有收钱。”

胥姜一哽,心头只觉堵得慌。陈大夫没收钱,想来一是出于同窗情谊,二是因为林夫子生活困窘。

都说最怕人穷志还短,可人穷志高,又何尝不催命?她不能说林夫子做错了,只能怪世道弄人,造化弄人。

“这些年开医馆忙忙碌碌,想起时不得空,得空时又听说在找别的大夫诊治,便更不好去问。”

“今日您去,林夫子可在?”

林红锄道:“我让学生帮忙,将他支走了。”

事已至此,先设法解决问题,胥姜道:“陈大夫,您药只管开,钱您要收,收他一半,另外一半我给。您若不答应,这病也是看不成的。”

陈大夫想着林噙年那脾气,又见她坚持,只好点头,心说大不了将药价算低些便是。

谈定之后,陈大夫又说好每隔两日去看诊,便让林红锄随他去抓药了,胥姜赶紧送他至门口,嘴里不住的道谢。

没多久,林红锄取药回来了,想是一路上偷哭过,眼睛有些红肿。

胥姜拉她坐下,却不知如何安慰,只好替她拍背。

“已经很好了。”她哽咽道:“崔大夫本说她熬不过这个冬。”

说完她沉默片刻,又问:“东家是不是觉得父亲执拗?”

胥姜叹气。

“其实不光是他,还有母亲。”林红锄低声说道:“母亲此时看着柔弱,可从来都是要强的人。之前我告诉东家,我父亲的字不卖,其实卖过的,我都碰见过好几次,可被母亲发现后,便再没卖过。”

“母亲是在父亲断了前途后嫁给他的,人都说我父亲是个硬骨头,可谁都不知道,他身上那根硬骨头是我母亲。”

林红锄眉头发颤,哽咽道:“只是或许近来怕了,怕自己走了,扔下父亲和我两个人可怜,所以才答应让陈大夫诊治。”

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其实我们都知道母亲的病,迟早有那么一日。可父亲没有放弃,他收那么多学生,日夜不休的备教案,为的便是挣钱给母亲看病。可母亲实在病得太重了……”

这病生生将一家人拖垮。

胥姜将她抱在怀里,轻拍她的背。

林红锄这才在她面前“呜呜”哭了起来。

千金坊。

陈大夫刚送走林红锄没多久,一个人便跨进了他的医馆,抬头正要问,却顿时愣住了。

是林噙年。

林噙年道:“我来请你去替我夫人看诊。”

林夫人的事定了下来。

得知林夫子也答应让陈大夫看诊,胥姜心头石头落地,松快不少。

林红锄更是高兴,做什么都是笑眯眯的。

与此同时,杜回也差人送来了《蒙学新集》之序。胥姜到京城后刻的第一套集子,终于要着手刊印了。

她与林红锄将刻版安顺序整理出来,又把刻屋、后院、书肆都仔细清扫了一遍,直将她俩累得腰酸背痛。

尘土被扬到天上,引来暮色,胥姜将林红锄赶回家,让她明日早些来。

林红锄刚出门,便撞上提着几条鱼和一个食盒的楼云春。

“楼公子。”

楼云春同她点点头,便进了书肆。林红锄忍不住扒在门边瞧了一会儿,见胥姜拿眼瞪她,才捂嘴偷笑着跑了。

胥姜拿出一只水缸,楼云春去院子里汲水,将四尾鱼放里边养。

胥姜盯着那几条游得晃晃悠悠地红尾鲤鱼,心道:谁翻肚皮就吃谁。

结果几条鱼甩几甩尾巴,都潜入了缸底。

楼云春见她一脸馋相,翘着嘴角将她从缸边拉起,牵到肆里替她摆饭。

糖藕、炖鱼、炙羊肉、素烩、豆羹,还有一碟子梅花糕。

嗯,很楼式的吃食,养生。

两人对坐而食,不言不语,楼云春时时盯着她,一见她抬手,便将她要吃的菜往她面前挪。

胥姜也是累狠饿极,很快便将菜吃得七七八八,楼云春却只动了几口,都紧着给她布菜添羹了。

豆羹烂糊浓稠,胥姜吃得很香,一碗下肚,才终于吃饱。

等她吃完,楼云春将剩下的菜扫尽,最后给月奴留下半碗豆羹。

胥姜盯着他发饭晕,脑子空空,只觉得这人吃饭慢条斯理,赏心悦目。

待他开始收碗,她才回过神来煮清口茶。

水沸了,胥姜冲了两盏夔州香雨,楼云春收拾妥帖,坐到她身旁,两人手托着手,等茶汤出色。

月奴吃完豆羹,跳进楼云春怀里,窝着舔毛。

见它正翘起腿舔肚皮,胥姜伸手指戳了它一下,将它戳了个仰倒。

她哈哈一笑,楼云春也笑。

“我看了天儿,这几日都无雪无雨,便想从明日着手刊印了。”

“嗯,我明日散衙后给你送饭过来。”

胥姜朝他挨近,两肩相抵,楼云春侧了侧身,让她靠在自己肩膀上。胥姜得寸进尺的撒懒,干脆卸了力,往他身上赖。

月奴被她压得‘喵呜’一声,从两人之中的缝隙钻出去跑了。

真好啊,胥姜心想。

一夜无梦,胥姜五更便起了,焚香沐浴,拜祖师——祖师自然就是她师父。

拜祭完后,林红锄也到了,两人简单吃了碗汤饼,就开工。

先支刷台,再用蜂蜡、松香制成的胶固版,以防印刷时晃动。

随后便是刷墨,先在雕版上刷两遍清水,待其将水吸附变得润泽,再顺着日晷指针移动的方向,均匀将墨刷在雕版上。

然后再覆纸,胥姜最开始用的是毛边纸,拿来清样,待校对无误之后,再选藤纸印刷。

她左手压纸,右手持刷,在纸背上刷印,刷印时力度要均匀,以保证每个字都能清晰地印在纸上。

最后将纸从雕版上揭下、晾干。

这是繁琐又细致的工序,且十分枯燥,胥姜印完一块版后再换一块,直至所有版印刷完毕,日头便出来了。

林红锄将晾干的样版标上序号,然后与胥姜一起校对,确认无误后,才着手正式刷印。

胥姜刷墨、覆纸、刷印,林红锄揭纸、晾晒、分序,两人全神贯注,除了必要的交流,基本无话。

二者的配合,由生疏到默契,到后来只需一个动作、眼神,便能顺畅衔接。

只是终究人力有限,一天下来,也只出了五十余册。

到最后,两人都成了花脸猫,看着对方发笑。

歇了会,林红锄便笑不出来了,她那小胳膊小腿儿抬不起来了,一张小脸苦兮兮。

胥姜打趣道:“谁让你平日里不好好吃饭?”

随后便到厨房,给各自煮了一大碗面,用的菇油当码子,香得要命。

那碗比林红锄脸还大,面堆得冒尖,却被她吃得干干净净,最后顶着满脸墨,扶着肚子出的肆门。

胥姜坏心眼的没有叫她回来洗脸。

她站在门前乐,见楼云春骑马过来,便迎上去给他牵马。楼云春见她一张秀脸像花猫,眼底顿时浮现笑意,待下马将人牵进屋,才拿了手帕去沾了水给她擦洗。

胥姜哀叫一声,赶紧伸手盖住脸,只觉得无颜见人了。

楼云春拉下她的手,含笑一点一点替她将墨擦去,清出一张含羞粉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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