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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红杏见到胥姜也十分惊讶,随后看了看她身旁的两位大人,朝她客气地行了一礼,“见过胥掌柜。”

胥姜微愣,随即明白过,起身朝她回了一礼。

待胥姜坐下后,钟麓好奇问道:“胥掌柜为何会认识平康坊的谢娘子?”

胥姜答道:“因一位朋友而结识。”说完又补了一句,“她是位重情重义的女子。”

钟麓没有追问,只点头道:“谢娘子一手琵琶弹得不错,若是此次能被选中,那便可离开平康坊,归入教坊。”

谢红杏为青楼女子,为私贱籍,若被选入教坊,便会转为官贱籍,虽同为贱籍,地位待遇却要比青楼好上许多。

她是想为自己搏一搏。

胥姜提起一颗心,不由得为她紧张起来。

待乐师们就位后,又陆续来了几位客人,看其衣着,也应是非富即贵。

见人已到齐,俆青野起身对众人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将众人领去一旁的水榭。

水榭临水而建,四面开阔,以景造景,空灵轻巧,在此演曲,人景相合,别有一番境界。

客坐中央,乐工、乐师分坐左右,待众人坐定,茶水点心也随之入席。

俆青野起身走到阑干前,面向众人道:“今日既是以乐会友,那自是以乐谈情叙话,俆某不才,先抛砖引玉,过后还请大家畅所欲言。”

随后便横笛吹奏了一曲。

胥姜口渴正饮茶,听得这一曲,呛咳一声,赶紧捂住嘴,差点失礼于人前。

这人奏的正是她方才那首《鸾鸟栖梧》。

钟麓与木淙也亦有些惊讶,不由自主地看了胥姜一眼。

胥姜放下茶盏抬头,正对上俆青野的略带笑意的目光,她略有些尴尬地收回视线,随后眼观鼻、鼻观心,摒除杂念,凝神听曲。

这首曲子本就简单,俆青野作为教学博士,精通音律,自是信手拈来。只是与胥姜吹来的欢快跳脱不同,他的笛音中多了两份情愫,不像是衔来谷种的鸟儿,倒像求偶的鸟儿。

虽说蛮族男女在定情之时会吹奏这首曲子,这曲子也确实有这层意思,但这俆青野把握得是不是太快了?

天老爷,但愿是她会错意自作多情了,家里可有个闷醋缸,打翻了可不得了。

待笛音飘远,洞箫幽幽而起。

胥姜转头望去,吹箫的是十二乐工里的一名男子,约莫四十来岁,稳重沉静,箫声却凄凄切切,幽怨缠绵。

吹的是《忆故人》。

教坊乐工自是技法纯熟,可比技法更为动人的是曲中情,境中意,一曲未罢,座上客已沾湿衣襟。

胥姜也被触动,勾起往昔回忆,不禁嗓子发堵,鼻子发酸,差点垂泪。好在一缕笙音拂来,伴着恰好拂过的春风,抚平了人心头的悲戚。

众人寻去,吹笙的是民间乐师中的一名男子,外貌粗犷,可乐音却细腻柔和,他奏的一曲《满院春》。

有春,自会争春,一段弦音并起,铺开自美欢快的曲调。弹筝的是一名乐工,十六七岁的俏丽少女,奏的一曲《百花引》。

百花争春,自有强有弱,琵琶声乍起,和着《百花引》的后半阕,听得人心潮澎湃。

少女平弦,独留琵琶声,琵琶犹如国色天香的牡丹傲视群芳,却只得了片刻欢欣,转而又悲戚起来。

朱颜辞镜花辞树,最是人间留不住。

这一曲《落英》,令在坐众人无不叹息。

胥姜盯着谢红杏,心头不禁怜惜,此曲此人,皆如落英,身不由己。

路边贱草人人踏,何颜竟敢比春花?刻薄的笛音骤然迸起。

胥姜皱眉看去,是民间乐师中的一名男子,二十来岁。他一边吹笛,一边盯着谢红杏,神色鄙夷,一曲《鹧鸪飞》被他吹得大失其意。

谢红杏抿紧薄唇,神色略带羞愤。

正在此时,奚琴炸起,夺过调子,将笛声打散。仍旧是《鹧鸪飞》,以奚琴独特的音色叙来,却极尽讽刺之意,仿佛有人站在那乐师面前,讥笑其浅薄无知。

胥姜伸长脖子看半晌,自一群乐工中找到奏琴者,是一名风韵犹存的妇人。随后先前那名弹奏《百花引》的少女也拨动琴弦与妇人协奏,以鸣不平。

谢红杏眼眶微红,她深吸一口气,《塞上曲》接着《鹧鸪飞》的余音铿锵而起,诉尽身不由己的痛苦,与内心压抑的不甘。

只见她十指翻飞,嘈嘈切切之音,如风如雨,如泣如诉,令人无限哀婉。

一曲罢,弦音绕梁不绝,众人久久不能回神。

过后又有人弹琴、击鼓……茶续三盏,一轮方歇。

俆青野让乐工乐师们歇息片刻,随后请几位大人往偏堂另议。本也请了胥姜一同前往,胥姜觉不妥,便婉拒了。

待几人走后,乐工与乐师们都活跃起来,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交谈,胥姜见谢红杏正往水榭外走,便起身跟了过去。

偏也巧,水榭旁有一株杏,潭底春来晚,此时花开得正好,谢红杏走到树下,盯着水面的落花发呆。

胥姜驻足瞧了片刻,笑着轻唤道:“谢娘子。”

谢红杏拭泪回头,强笑道:“胥娘子也出来透气?”

胥姜上前拉起她的手,“来找你叙旧。”

谢红杏朝水榭中看了一眼,担忧道:“娘子是同大人们一起来的,与我交往恐于名声有害。”

“虚名害一害又有何妨,且我做有害虚名之事多了,也不差这一件两件的。”胥姜并未撒开她的手,反倒握紧拍了拍,“再说了,身正不怕影子斜,咱们不偷不抢、不拐不骗,便是有人多嘴多舌,那也是映照自身,自我羞辱罢了,与咱们又有何相干?”

知她在劝解自己不要在意方才水榭中之事,谢红杏心下感动,“多谢胥娘子,我便知道江孤不会看错人。”

提到江孤胥姜怜惜的神情一收,挑眉道:“可别提他,他眼神不大好,若不然怎会被冯杪害得差点丢了性命?”

谢红杏‘噗嗤’轻笑出声,愁绪顿时消散不少,随后又叹道:“也不知他在芙蓉城过得如何。”

“我有位朋友前些日子去了芙蓉城,我托他给江孤带了一封信,等他回京就会有消息了。届时我来告知你。”

“那便多谢娘子了。”

“大家都是朋友,莫外道了。”见她开怀不少,胥姜心头稍安,随后四下看了一眼,低声对她问道:“你可认识座上那位木大人?”

谢红杏点头,“先前去官员府上演曲,见过他几次。”

瞧着她似乎并不知道木淙也与江孤曾是旧交,想来江孤怕她牵扯进这些事,并未明言。

谢红杏见她沉思不语,便问道:“他有哪里不对么?”

胥姜摇摇头,另问道:“你今日来赴宴,可是想进教坊?”

谢红杏微怔,随后垂眸道:“自是想进的,只怕不够资格。”

“娘子切莫妄自菲薄,你这手琵琶技艺登峰造极,想来定能入选。”

“倒不是因为这,是因为我出生青楼,怕入不了官家。”

“那可未必,我看方才座上的几位大人对你颇为赞赏,且朝廷并未规定青楼乐师不得入教坊。娘子千万不要气馁,也更别因外物而影响心境、乐境。”

谢红杏听她这么一说,心头大定,又重新找回了底气,说道:“方才只是第一轮,想来经各位大人商议后,会选出人来作第二轮演曲。我本准备了两首曲子,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胥娘子不妨替我定一定,看哪一曲好。”

“哪两首?”

“一首是《浔阳曲》,另一首是《忆秦娥.琵琶乐》。”

“《忆秦娥.琵琶乐》,怎没听过?”胥姜福至心灵,问道:“江孤所作?”

谢红杏点头,“《浔阳曲》只要是琵琶手人人都会,我虽弹得好,却难出新意。小萍这首《琵琶乐》是为我而作,与我心意相通,我对它更有把握。”

胥姜叹气,说是请她拿主意,可话里话外都已有决断。

只是江孤虽在乐工、乐师之中皆备受青睐,却被官员们避之不及。今日在场的除她以外,皆是官员,若演他的曲目,怕是结局难测。更何况还有个木淙也,胥姜眼下摸不准他是个什么心思。

所以便劝道:“若要问我,我会选《浔阳曲》,江孤之作虽好,可今日来评乐之人大多是朝廷官员,风险太大。”

谢红杏摇头道:“应无大碍,这首曲子并未外传,我亦从未在别人面前弹过,若是问起,杜撰为他人所作便是。”

她既将此曲作为备选,便早已思虑周全。

“若是这般倒也行。”胥姜点头,随即打趣道:“你这不是早有决断了么,做什么还来问我?”

谢红杏粉面微红,轻道:“其实在见到胥娘子之前我也是犹豫的,见到你后才决定弹它。”

胥姜揉了揉自己的脸,奇道:“我竟有如此脸面?”

谢红杏嗤地一笑,随后幽幽说道:“我时常发愁,既想让别人知道此曲是他为我所作,又不想宣扬出去让他人非议。若娘子不来,我即便弹此曲,也无人知是他所作,亦无人知我为何而弹,既然不知,弹与不弹又有什么区别?”

“你就不怕我非议?”

“娘子会么?”

“自是不会,反而很期盼。那可是江小萍没有问世之作,又由你这琵琶好手演奏,碰上可是撞大运了。”

两人相视一笑。

谢红杏朝水榭探了一眼,见偏堂的大人们起身了,便道:“咱们回去吧,第二轮应该要开始了。”

胥姜也回头看了一眼,随后应好。

两人回到水榭,钟麓他们恰巧也过来,众人遂各归各位。

胥姜对钟麓低声问道:“结果如何?”

钟麓看了一眼谢红杏,对她点点头。

看来是进第二轮了,胥姜露出笑容。

果然,待众人坐定,俆青野点了几名乐师,请他们各自再奏一曲,其中便有谢红杏,而方才那位笛手毫无意外的落选。

他似有不服,却不敢声张,只得握紧竹笛将脸色憋得铁青。

被点出来的,有笙、古琴、筚篥、鼓和琵琶,五名乐师依序独奏,笙曲悠扬、古琴清泠、筚篥苍凉、鼓声雄浑,真是异彩纷呈,难辨高低。

最后只剩下琵琶。

谢红杏敛下眉眼,定坐片刻,抬手弄弦。

弦音一颤,如空杯滚落,磕在人心头,又化为醉客,乱倒在红尘中,听身旁的琵琶女信手挑弦。

醉客兴致一起,和着琵琶唱道:

琵琶乐,

声声挑断红尘月。

红尘月,

清晖不照,

陋檐残阙。

旧年钟鼓唱东岳,

今朝醉卧知何节。

知何节,

嫦娥应恨,

长生难绝。

末了,他朦胧睡去,醉语与弦声,戛然而止,琵琶女洒下一片清泪,续了尾音。

谢红杏轻叹一声,众人才回神,随后拍手叫绝。

胥姜心头也难掩激荡,谢红杏不止琵琶弹得好,歌喉也好,二者兼得,实属不易。且她以情动曲,以曲化境,境又二分,各章其意,令闻者各得其一,便已足矣。

俆青野称赞道:“谢娘子歌艺双绝,令人佩服。”

谢红杏起身回礼,谦道:“俆大人谬赞。”

几位大人也不住点头,满脸赞赏。

在场乐工、乐师也十分服气。

一人除外。便是那笛手。

输给其他人便罢,输给一个被他奚落的青楼女子,这不是在打他的脸么?

当即不客气的讽刺道:“哪来的淫词艳曲?也配登大雅之堂?”

众人眉头皆是一皱,循声望去,怎么又是他?

谢红杏神色一僵,愠怒道:“还请阁下慎言。”

见她居然驳斥自己,那笛手更加恼怒,也顾不得这么多人在场,冷笑道:“一个青楼女子能唱出什么正经曲子来?且这曲子闻所未闻,莫不是你哪路恩客喝醉了……”

胥姜没忍住,抓起自己手边的包袱砸到了笛手脸上,截断了他不干不净的话,随后怒斥道:“都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看你是仁也没有,智也没有,只剩满脑子淫邪念头,所以听什么都是淫词艳曲。”

胥姜那几本书不轻,她一气之下使力不小,又砸中那人鼻梁,顿时酸得他说不出话来。

钟麓吃惊地瞪着她,平日里见她都是客客气气,温和有礼的,却不想竟有这般凶悍的一面。

不过,这一砸深得他心。

其他人也被她这一砸给震住了,回过神后,又暗暗叫好。也有看热闹的,两不相帮,希望闹得越大越好,说不准还能渔翁得利。

木淙也有些诧异,不过转念一想,她曾帮过自己女儿,本就是个热忱之人,也就不奇怪了。

俆青野盯着她,颇为意外,没想到她竟是这般性子。

众人心思各异,胥姜无从察觉。

她平复心绪,知道自己扰乱了雅集,随即拱手赔礼道:“小女子莽撞,扰了诸位雅兴,还请诸位宽恕。”

钟麓起身道,哼道:“你何罪之有?口出秽言者,自当打嘴教训。”

众人随即附和。

那笛手缓过神,捂着鼻子对胥姜道:“你凭什么动手?”

人已经砸了,有什么后果她担着,思及此,她反道冷静下来,反问道:“那你又凭什么出言不逊?”

“她本就是青楼女子,难道我说错了吗?”

“自己技不如人,便拿身份说事,真是厚颜无耻。且她堕入青楼,是她愿意的吗?你身为贱籍,又是你愿意的吗?将心比心,既然都是身不由己,你又有什么资格对她评头论足?”

那笛手语塞片刻,强辩道:“我虽为贱籍,却从不行苟且之事,又岂是青楼女子可相提并论的?”

胥姜冷哼,“你若不服她,便以曲艺一较高下,可你并没有,而是专戳人痛脚、挖人伤疤,在众目睽睽下羞辱她,如此小人行径,难道不算行苟且之事?”

“我……”笛手辩不过她,又被她戳中虚处,不禁羞恼。转头又见众人、尤其是那几位大人已面露不悦,这才暗自失悔失了体面。

眼下他被胥姜架起来,一时下不了台,可若给那女子道歉,更落面子,他更不甘心,两相矛盾,便僵住了。

俆青野看戏看够了,走过来站到两人中间做和事佬,“此事你二人各有错处,便各退一步,就此作罢吧。”

理已辨明,胥姜见好就收,朝俆青野拱手称是,便息声了。

谢红杏见胥姜因自己而遭受责难,移步挡在胥姜面前,忍泪道:“此事因我而起,与胥娘子无关,要错也是我的错,我给你赔不是。”说着就要同笛手行礼。

那笛手后退半步,俆博士都发话了,他要真受了这礼,那岂不是拂了他的面子。

拉奚琴的妇人上前拦住谢红杏,愤然道:“本是他不尊重,与你有何相干?要赔礼道歉,也是他同你赔礼道歉。”

“就是,谁先挑事谁不对。”

“再说,咱们都是贱籍,在这儿看不起谁呢?”

乐工们也纷纷为谢红杏抱不平,那名弹筝的少女也起身道:“要想进咱们教坊,凭本事说话,挤兑别人算怎么回事?”

那笛手见引起众怒,也没脸再待了,他朝几位大人作了一礼,便匆匆要走,不想却被胥姜上前一步拦住了。

他瞪着她,咬牙道:“你还想怎样?”

胥姜自腰间解下钱袋,掏出一块碎银给他,说道:“我砸了你,是我不对,这银钱你拿去找个大夫看看吧。”

他摸了摸鼻子,是有些肿,随后哼了一声,薅过碎银便走了。

此事了结,胥姜回头正要向众人再赔个礼,道个歉,却不想差点被俆青野递过来的书扫着脸。再定睛一看,面上那本正是江孤的诗余集。

“多谢。”

她赶紧结接过,然后朝木淙也看去,木淙也却朝她微微颔首。

胥姜脑门儿一凸,这是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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