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边吃过饭的桓添玉根本没想到自己还在被如此念叨记恨,只是躺在院中的躺椅上看着月亮乘凉,有些瞌睡上来,手中的水墨团扇摇的越来越迟钝,直到手一空扇面打在了脸上才陡然清醒过来。
“奴婢来为您扇吧。”身后传来一声轻笑,桓添玉转过头看见北棠换掉了下午那身沾了尘土的湖蓝衣裙,穿了身碧清色的衣裳,正要上来拿过扇子替她扇风。
“怎么是你?南桂和西荷呢?”
北棠轻柔地摇着扇子,舒缓的轻风吹得桓添玉不由闭上眼睛,“我本没受什么伤,稍微歇息一下便好了,南桂姐姐还伺候公主吃的饭,不能让她一直忙着,西荷也无大碍,前面吃了郭太医给的药丸此时已睡下了。”
“你穿这身倒是好看。”
桓添玉随口夸道,北棠有些讶异,“真的吗?”桓添玉笑道,“当然,你和西荷都是江南人,本就秀丽再穿这种清雅的颜色自然相得益彰。”
北棠被自己主子夸地乐不可支,更加殷勤地打着扇子,直扇得桓添玉鬓边垂下来的发丝都被拂起,“奴婢再穿哪有主子随便穿件不论颜色不论款式的衣服好看呢!”
这句话提醒了桓添玉,她睁开眼睛看着北棠,“我记得……你和制衣阁的那个女孩儿是同乡来着?”
北棠思索一下开口,“公主说的是小薇吧?她从前和我是一个镇的,公主是找她有什么事吗?”
桓添玉四下看看,让北棠凑近,她贴着耳朵叽叽咕咕说了一串,北棠直起身子点点头一脸若有所思,“公主放心,小薇她人一直不错与我也好,保证很快就能办好!”
此时宫城中钟楼的大钟响了九下,桓添玉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到时辰了,咱们走吧,出去转转。”北棠执着扇子有些发愣,“啊?出去,去哪儿啊?”
桓添玉冲北棠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去给咱们朝瑰馆添新人。”
北棠将信将疑地跟着桓添玉出门之后一通左转右转仍没到目的地,北棠有些后怕地扯住桓添玉的胳膊,
“公主您确定您走的路对吗?这怎么一路都阴森森的,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下午发生那么大事儿,万一再撞上贵妃她们怎么办,而且南桂姐姐如果知道我不劝您反倒跟您一起……”
桓添玉觉得有些好笑,索性捞起北棠抓着自己的手捂在她自己的嘴上,“嘘!你若不想去我就自己去了!”北棠立刻摇摇头另一只手抓桓添玉抓得更紧,“那不行,奴婢必须得跟着您!您身边哪儿能没人呢!”
桓添玉就这样带着胆小鬼北棠拐了最后一个弯来到一泊幽静的月牙湖边,“到了!”
此时月色正浓正亮,湖两畔没有树木遮挡,正好方便了月光大把地倾倒进湖水里,照过淡淡的雾气,直映地苍墨般的湖水都清凉透彻起来。
桓添玉捡起一块石头挥开臂膀向湖中心投去,石头在水面上连着跳了七下,弄皱湖面一片月华碎屑。
北棠本来还在对这个没来过的地方感到新奇,看见桓添玉打水漂,也兴奋地捡起石头,“哇公主您何时打水漂这么厉害!奴婢也来!奴婢小时候在我们那也是打遍四里八乡无敌手!”
桓添玉听了这话有些心虚,其实她不会打水漂,刚刚全然是靠内里推动才打了七下,实际能力也就把石子直接扔到河里的水平,根本比不上北棠这样从小就练的选手。
北棠蹲在滩涂上认真地寻找着适合打水漂的石头,而桓添玉却醉翁之意不在酒,假借找石头的名义,四处张望着整个湖畔,寻找着一个少年身影。
北棠终于挑好石头一扔,石子在水面上竟然跳了八下才落入湖中,桓添玉捧场地鼓掌,眼睛顺着石子沉下的方向看去,极好的目力在湖的月牙凹陷处的一丛灌木前,发现了在黑暗中几乎和植物融为一体的熟悉少年。
少年就默不作声地蹲在那里洗着盆中的衣服,好像根本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没发现这边的两个人。
桓添玉没想到他小时候居然这么能沉住气,便也捡起一块石头发动内力,石子在湖面上跳跳滑滑,撞出几声长短不一的清脆水声之后,竟然跳过狭窄的湖畔直接打向那个蹲着的少年!
少年虽然一直低着头在搓衣服,却敏锐地捕捉到了石头飞来擦破空气的声音,下意识站起躲开,不站还好,一站就把对面毫无防备的北棠吓一跳。
“啊!”北棠以为这个偏僻幽静的湖有自己主子来就不错了,根本没想到还藏着个人,“你哪个宫的!怎么不吭声!”
对面的少年此时还低着头,眼前偏长的头发遮住了眼眸,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从笔直的站姿和声音中看出恭敬,“这位姑娘见谅,下属在这里洗衣服,没注意到二位,冲撞了实在抱歉。”
“什么二位,这是十公主!”
少年并没有因为这句话又什么反应,只是听到之后又跪地行了个侍卫礼,全程反应与其说是恭敬不如说是冷漠。
北棠看见这个少年行的礼不是宫中太监的礼,而是单膝跪地一拳叩地一拳放在心口的侍卫行礼姿势,不禁皱起眉头,“你是哪个宫的侍卫?”
“下属狩鸦庭三等暗卫芥草,无意冒犯了公主,罪该万死。”
桓添玉看着不远处的河对岸略显瘦削的少年,他此刻比当年她在宫外遇见时更为狼狈,北棠看不见,但她的目力足可见,这人胳膊上短的只及小臂的粗麻布上衣下遮不住的伤,甚至在刚刚行礼间,也依稀可见他脸上的血痕。
这个可怜却冷漠的少年便是上一世桓添玉牺牲了的亲兵长,也是南桂的丈夫,此时还叫芥草的希夷。
上一世桓添玉遇见芥草时,已是她第二次出征之前预备封将之时,那时宫里削减开支,狩鸦庭要淘汰一批没有用的暗卫,希夷便这样被派去执行一个有去无回的任务,逃跑被追杀之际恰好撞上了桓添玉的马车,桓添玉出身苦难便对这个浑身是伤的暗卫心生恻隐,用自己的身份替他瞒过追杀的人。
把这个暗卫带走之后,桓添玉本着人才不可多得的态度传人给他医伤,也渐渐知道了关于他的故事,暗卫本名叫希夷,狩鸦庭受训时会给每个人新编名字,他那一批都是花草名,所以他叫芥草。
狩鸦庭里都是外面买来无父无母骨骼适武的孩子,希夷被掌事师傅看中选入狩鸦庭的时候是整个庭中年龄最小的,即使年龄最小他也看不惯狩鸦庭背后的阴暗,暗卫之间的辱骂欺凌,师傅的趋炎附势,主子之间的勾心斗角。
他更不喜欢自己被新赐的名字芥草,微如草芥。
狩鸦庭给暗卫取名就是这样,越是卑微随意越好,从名字上就提醒暗卫这一生都是主子的影子,不配一点点自由和尊重。
所以他在狩鸦庭里藏拙且不合群,就这样在他之后来的一批暗卫都能出师分配给主子了,他还在狩鸦庭里,渐渐就因为瘦小被人拳打脚踢地欺负,被指使倒尿洗衣服干杂活,有时因为习武的缘故还会被别的杂役处叫去帮忙。
就比如现在,月明星稀之时他还被狩鸦庭里的其他暗卫使唤出来帮他们洗衣服。
桓添玉看着对面行礼的还是少年的希夷,心中不自觉涌上一股悲凉。
她想把自己的暗卫从是个定时火药的阿情换成后来深得她倚重的希夷,上一世希夷在某次闲聊中说起他在宫中思念亡父亡母的时候,便会经常来这个人迹罕至的月牙湖,月牙湖相当于他的秘密基地,只有在这里他才会感觉自己仍然是父母疼爱的孩子希夷,而不是变成孤儿进入狩鸦庭中被人随意欺负的暗卫芥草。
“起来吧,本公主不是那般嚣张跋扈的人。”
这一世她要顺着原来的记忆提前去寻找那些上一世里她珍重、倚重的人,像逃离自己的痛苦一样尽可能地提前拯救他们。
桓添玉今日出来的目的达成,便准备打道回府,而回宫的脚步却略有些沉重,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今日重生,得见那些当初早就死去的人,她不清楚自己是犹在梦中还是这些人提前投胎已经轮回。
清楚的只有她面前脚下的路,即使布满迷雾危险重重,她也得坚定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