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绵绵,秋风带着微凉的寒意轻轻刮过。
钟离缙醒来,已是第三日的事了。
昏睡了许久的他乍然醒来时,只觉得烛火的微光都是刺眼的,浑身沉重而疼痛万分。
朦朦胧胧中,他看到床榻上趴着一女子的身影,钟离缙半睁着眼往她手上抚去,在触摸到柔软的手部时,苍白的面孔上漫上一层浅浅的欢喜和笑意。
瑾悦被动静所惊醒,抬头见钟离缙正撑着沉重的眼皮望着自己,旋即欣喜道:“皇上,您醒了。”
钟离缙轻轻颔首,看着瑾悦憔悴的面孔以及眼下的乌青时,心中泛过一丝心疼,伸手轻轻抚摸着瑾悦的脸颊:“让悦儿担心了。”
瑾悦轻轻摇着头,柔声道:“皇上如今醒来了便好。”
钟离缙微微动了动苍白的唇,然而并未说话,只是静静的抚摸着瑾悦如画的眉眼以及她依旧肤如凝脂的面孔上。
瑾悦微微动了动,正欲说话,就被钟离缙打断:“别动,让朕好好看看你,好好摸摸你。”
他举眸深深望着她,眸光温柔,仿佛再也装不下其他人。
钟离缙整个人的眉宇都软了,沉声道:“这张脸,朕看了半辈子,也还是怎么都瞧不够。”
“也不知朕还能瞧几时。”
瑾悦微微一愣,“皇上何出此言,臣妾就在这里,你想瞧慢慢瞧便是。”
钟离缙将手放下,嘴角浮起苦涩微笑:“朕这几日虽在昏迷中,但有些话却能听见。朕知道自己不行了……”
说到最后时,身为天子的他语中亦带着无力和酸楚。
他能掌天下人之生死,可对自己生死一事却无法预料和掌控。
见瑾悦垂头不语,他虚弱而笑:“朕以为你会劝慰朕,或者骗骗朕。”
瑾悦言语温婉:“皇上您知道的,臣妾这性子说不来那些虚假之话。”
钟离缙略略迟疑,然只是轻轻点着头。
是啊,你从不会说假话,却也骗了朕一辈子。
良久,他方才开口:“朕昏迷这几日可有发生什么事?”
瑾悦将这几日所发生之事大概的向他说了一番,最后柔声问着钟离缙:“臣妾正准备赐死柔昭容,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钟离缙虚弱的呼吸着:“后宫之事,这些年朕都听你的。这等毒妇,自然应被赐死。”
所谓人到中年就越糊涂。
他钟离缙从未想过,一向疑心甚重的他竟会栽到女人手中。
或许,这乃天意,他命中如此,大限将至。
想着,他若有所思的望着瑾悦:“朕没想到,从前那个单纯娇纵的小丫头,如今竟有这样的才智谋略替朕守护江山。”
瑾悦嘴角含了涩然的笑意,低柔婉约:“臣妾乃皇上您亲手所调教,若是还不能担当大任,岂不辜负了您的信任。”
她的话中之意,钟离缙懂,可是心中却不愿懂,依旧温柔的笑着:“也好,朕归天后,江山交给你们母子,朕很放心。”
装了十几年,真到了这一刻,瑾悦反而想要卸下自己的面具同他坦诚相待。
或许是他没了利用价值,又或许想让他明明白白的死去吧。
瑾悦临走时,钟离缙眷眷不舍的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悲凉的情绪从心底慢慢扩散,唤住她:“悦儿。”
瑾悦驻足嫣然回首,细碎的流苏娓娓摇曳,在烛火照耀下,洒出如碎金似的斑驳光影。
“悦儿,你从前说过会给朕绣一个香囊的。”
低垂的帐幔被窗外而进的微风吹得轻轻摇晃,似湖波轻缓的涟漪。
“明日,你便来这里,让朕看着你绣好么?”他语中带了几分恳求之意。
看着曾经气宇轩昂、玉树临风的帝王如今这般软弱而苍白无力,瑾悦终究没有狠下心,足了他最后的遗愿。
颔首应下:“好。”
说罢,她欠身离去。
没有瞧到钟离缙嘴角露出了美满而甜蜜的笑容。
第二日,瑾悦依言去了昭和殿,拿起针线坐在一旁刺绣,而钟离缙则靠在软枕上静静凝视着她。
淡金色的日光透进屋子洒落在瑾悦全身,娴静宜雅,婉兮清扬。恍若幽幽一梦,眨眼这份岁月静好的时光就会离去。
没一会儿,大臣们便来了,瑾悦便将香囊放下离去。
而此次商议之事瑾悦不用猜便知,同澄国和未来琛儿继位有关。
钟离缙在交代好所有后事后,再一次昏了过去。
太医说,皇上已然大限将至,时日不多了,若是醒来也是回光返照。
众妃齐齐守在昭和殿外,盼望着皇上能够苏醒,也盼望着能够传召自己。
这十年来,入宫的新妃有十几位,到底还是有几位是发自内心不希望皇上这么早驾崩的。
除了钟离弘,钟离汐和琛儿、昕儿、楠儿以外,还添了一皇子一公主,皆在殿外哭的不能自已。
直到午时,紧闭的大门终于有了动静,只见刘公公颤抖着双腿走了出来,眼眶稍稍泛红。
“皇上已经醒了,让众位皇子公主都进去。”
膝下有孩子的妃嫔连忙执起手绢擦了擦眼角,让其进去。
半晌,便听到里头传来几位公主皇子的哭声,尤其是昕儿撕心裂肺的痛哭声,是那样的悲恸和崩溃。
瑾悦缓缓闭上双眼。
也难怪昕儿如此伤心,于夫君钟离缙做的虽不称职。
可于父亲,他算是很称职的。
昕儿正如他所言那般,将她视为掌上明珠宠了十一年。让她成为了整个景和最快乐的公主。
她无情那是因为是钟离缙对不住她在先。但对两个孩子,慈父这两个字当之无愧。
那么就让她的孩子替她哭一哭吧。
最后,钟离缙只留下了昕儿和琛儿两人。
他看着泪流满面的女儿,长得越来越像年轻时的瑾悦,抬手轻轻的擦去她脸颊上的泪水。
“乖,昕儿别哭了,你若是再哭父皇如何能安心离去?”
可昕儿此时伤心至极,哪里听得进去,见父皇安慰自己,她更是辞泪俱下。
在琛儿一番劝慰下,昕儿才止住了哭声,抽泣得看着虚弱无比的钟离缙。
看着眼前这两个自己疼大的孩子如此伤心,钟离缙心中不舍和心痛的同时,又觉得有些满足。
本以为帝王会是孤家寡人,可他钟离缙不是。
他在两个孩子身上体会到了何为亲情温暖,何为人父。
“琛儿,国家大任父皇昨日也与你说了,而眼下,父皇还有一件事要叮嘱你。”
琛儿虽难过,但身为储君的他尚还存有理智,哽咽道:“父皇你说,儿臣必定会做到。”
钟离缙牢牢握住两个孩子的手,语重心长叮嘱道:“你们母后,她这辈子不容易……”
“是朕让她失去了最珍贵的东西。”
说到这里,钟离缙喉咙里像是堵了什么东西一般难受而刺痛。
他停顿了许久,方才缓缓开口:“你们是好孩子,往后一定要好好孝顺于她。”
“她很向往宫外的世界,总是想着有机会能够去看看。”
“你们……若是有机会便带她去游山玩水,揽尽人间湖光春色,锦绣山河。尽量让她后半生,不再有遗憾。”
昕儿极力压抑着喉中细碎的哭声,泣声道:“父皇既然觉得母后不容易,那您就要好起来,自个带母后去。”
钟离缙摇了摇头,开口的嗓音里透露着无边的悲凉和伤感,“没有机会了。”
即便有机会,她也不愿。
即便她愿意,身旁是自己也不会开心。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朕知道,不用朕说你们也会护好你们母后。但……朕说说才更放心。”
昕儿小嘴抿着,虽极力不哭,眼泪却不停的往下掉。
“女儿知道了……父皇,你放心吧!”
钟离缙揉了揉她的手,最后又叮嘱了几句,方才沉痛的闭上了双眼:“你们先下去吧,让你们母后进来。”
钟离缙从未想过,到临死时他竟会这般不舍一个女人。
这些年来,他只当瑾悦是自己的亲人,是皇后,是妻子。
可却从不敢将她视为心爱的女子,因为他是帝王,不能有男女之间的情爱。
可……他心为何如此痛,如此不舍。
临死时,他最想见的也唯有她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