佝偻黑袍人话语声甚是平淡,却犹如平地起惊雷。那厢房中的两位老者,罕有的皱眉。在圣人境界,这位贴身保护朱公子的老者,当得上数一数二的布防高手。
朱公子与毛公子望着家族中辈分高,享有轻誉的两位老者神色凝重,自然也是知大事不妙。若是换作寻常,这位朱公子只怕是要打趣老者一番。饶是以他乐观的脾性,此时都觉气氛微妙。
六位黑袍人齐齐登楼,楼上再无人踏出房门一步,不知是被威慑,或是压根未到起床的时辰。
佝偻黑袍人很识趣的未径直推开厢房门,只是寻到先前柳晨生与妇人掌柜对饮的木桌,弯身坐定。
他运转内劲,高声喝道,“掌柜,来八坛花间酒。”此声一出,莫说是这座小小酒楼,便是再度向外去,亦能听得一清二楚。
早已散去的妇人掌柜,多少有些困意,此时正侧卧于床第上,微微入眠。忽然间的一声大喝,不仅喝醒了她。更是将在楼上偷懒打盹的婢女给实实在在骇破胆。
婢女睁眼后,只见满地有干涸趋势的血迹,再见几个面生,气息可怕的黑袍人,一时间左顾右盼,却也不见任何客官与掌柜,当下心慌更甚。
佝偻黑袍人见婢女这副模样,顿感好笑,出言调笑道,“姑娘为何一副急迫模样?”
婢女闻言,这佝偻黑袍人嗓音苍老,相必年纪应当许大,连同余下五位,年纪都是不相上下才对。
婢女先是强装镇定,轻轻施万福,温声道,“敢问几位客人要点何物?但有吩咐,奴婢照办便是。”
佝偻黑袍人挥起袖袍,凭空卷起三丈高,将皮包骨的手露出,做了一个八的手势,笑呵呵道,“八坛花间酒,外加一些平常菜肴,简易般打火就好。”
婢女连声答应,又向余下几位问道,“客人可还需点甚,奴婢这就去张罗。”
老妪忽然开口,朝高大身形黑袍人说道,“二师兄,不需要几位妙龄少女作陪吗?”
被称作二师兄的黑袍人清了清嗓子,佯装咳嗽道,“师兄已六根清净,不需女色,更不近女色。”
那位嗓音稚嫩的小师弟突然细细呢喃道,“明明就是嫌弃人家不是未经世事的女子,二师兄还嘴硬,以前咋个对其他女子的,我又不是没见过。”
见小师弟出言挤兑,其余师兄纷纷附和笑道,“还是小师弟明眼,这二师兄挑剔的紧,只收黄花大闺女哩。”
二师兄虽说是被宽大黑袍遮掩,却也多半是能看见他的窘迫,修道几十载,也就能在这几位师兄弟面前露出这般神态,在外人眼中,六心门主,就是十恶不赦的杀人魔头。
婢女胆怯,他们的交谈三三两两听得近些,不由得羞红脸,敢情这几位奇特客人对自己身子未有兴趣。
佝偻黑袍人打断了几人暂且的交谈,还是对婢女吩咐道,“那就八坛花间酒,其余熟菜随意上些,我等不挑剔。”
婢女喏了一声,碎步走下楼去。望婢女离去身影,佝偻黑袍人有些恍惚,一句“上酒”,不知多少年未曾说过,上次途径客栈,还是去刺杀的途中,刺杀的是一位女子。
佝偻黑袍人回想往事,一阵失神,“若是不出意外,你应当还活的挺好罢,应当踏入圣人境界罢,也应当是人老珠黄喽。”
二师兄见佝偻黑袍人神游天外,不由得岔开话题,他径直笑问道,“大师兄怀春?”一出祸水东引,将几位师弟的目光搁置在佝偻黑袍人身上,一时间七嘴八舌。
身为大师兄的佝偻黑袍人也不介意,只是轻微摇头,自顾自笑起来,“都一大把年纪的人了,还谈甚的怀春,都是玩笑罢了。”
小师弟未曾听闻过这位大师兄的风流往事,不禁打问其余师兄,“何事,何事。”
奈何这几位师兄笑而不语,只是淡淡看向佝偻黑袍人,也不知是有何种情愫,莫名眼中多出几分叹息。
小师弟懊恼,死皮赖脸磨着平日里最是疼惜自己的三师姐,也便是那位老妪。手染鲜血无数的老妪,轻轻抬手抚摸向小师弟头顶,却是不够距离,当下踮起脚尖,柔声道,“长高喽。”
想来这位老妪,年轻时,也是位绝代佳人。小师弟只是闷哼一声,央求道,“师姐,你就给我说说呗。”
老妪先是望向厢房一眼,而后看向佝偻黑袍人,那大师兄只是笑意粲然说了声,“无妨。”
老妪这才叫小师弟弯下身子,附耳了一段往事。话都尚未说完,小师弟忽然垂头,嘟囔一句,“不听了。”
众人又是一阵轻笑,这几位杀人不眨眼的魔头,终生都无伴侣一说,全部的宠溺,都给了这位小师弟,当年小师弟吵吵嚷嚷要入圣人境界,这几位师兄姐可是焦头烂额,最后硬生生将他抬入圣人境界。
佝偻黑袍人当年可还出言笑谈,“你若是说要入仙人境界,那我们几个老骨头熬断了都没办法,所幸是圣人境界。”
小师弟二十二年岁入圣人,只是未向天下声张罢了,也无声张必要,外力加持破境,多少有些不体面。
年岁越大,越明事理,小师弟越是懂当初几位师兄姐不惜毁根基助自己入圣人境界,无非是一个无理取闹罢了。
衣扣尚未全数合上的妇人掌柜寻声而来,出房门时猜想,多半是不速之客到访,看样子不似轻易了结得模样。妇人掌柜先前以为是张麻子身后的背景,可转身一想,又觉着不对劲,这张麻子适才丢入荒郊野岭,且口风把的严密,不应当有人上门才是。
妇人掌柜见这几位虽是奇异装扮的客人,却并无猜想中凶恶,不由得安心。只是上跟前赔笑道,“客人花间酒等会就端上。”
小师弟一个人坐于一张长凳上,不知晓数落些甚的事情。
许久,八坛花间酒陆续上齐,佝偻黑袍人遥遥相呼,“两位老朋友,可否出门一聚?”
一桌六人,八坛酒。
忽然间,厢房门开,两位老者并肩出,笑吟吟道,“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