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路很不好走,又下着雨。
也不知张麒灵是怎么能一个人独居在那么偏僻的鬼地方的……蒋峥嵘越想越心情沉重。
——那是人住的地方吗,怪不得有人叫他什么奇书生,这不能叫“奇”了,简直叫怪!
可是话说回来,如果有的选择,谁又愿意潦倒郊野,和死尸同眠呢?
蒋峥嵘那时也处在家道中落的境况里,他祖父是腐朽王朝的改良派清官,但因党争酷烈,所以辞官回乡,带着武举人父亲办了间私塾教书传武,靠着些乡亲人缘才在当地立足。
军阀割据混战,今天这个登台,明天那个下野,大家都是夹缝中求生存。
蒋峥嵘经常看着当时的时局报刊,立志要谋民族复兴,而今见到张麒灵这样艰苦的勤工俭学之士,更是燃起了他心中的火苗。
要想大家都有一个安稳优渥的生存、学习环境,青年人们必须要团结起来,互救互助!
……
“爹,您还没睡呢……”
——蒋峥嵘正热血澎湃地迈进家门,便见他父亲还亮着堂屋的灯,并穿着短打马褂在灯下耍着一套招招狠辣的绝学“心意把”,顿时有些畏意。
父亲收势,瞪了他一眼:“还知道回家呢,干什么去了?你娘给你做的晚饭都凉透了!”
蒋峥嵘摸摸鼻子:“唉,今天遇见个同学,他可有意……”
他本想说有意思,但又怕他爹误会他不务正业,立马换了个词,“可有学问啦。”
父亲懒得听他打太极:“同学,男的女的?”
蒋峥嵘无奈:“爹,你是不是老糊涂了,你儿子上的男校,能有女同学嘛……”
父亲被他这句“老糊涂”气得一拍桌子,背着手,严厉道:
“我老糊涂,老子还没过半百呢,你别糊涂就行了,以后不管遇上什么同学,不准这么晚回家,世道乱得很,懂吗。”
蒋峥嵘知道父亲也是担心他,所以顺从点头:“当然了爹,鸿昭记下了。”
父亲见他也算听话,既然平安到家,也转身要回房休息。
蒋峥嵘问:“爹,我能带个同学回家吗?咱院里不是还有空房?”
院子里的一些空房,原本是祖父为了办学,建来给老师们的临时住所,但是因为世道艰难,教书先生们也大多改行的改行,另投的另投了。
父亲看着他,若有所思地捋了下两腮的胡子:“你又要搞什么名堂?你是说,刚遇上那么个同学,就想把人往家里带?臭小子,你说清楚,到底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
蒋峥嵘把伞收放好,然后转身对着他爹小声道:“哎,爹你小点声,娘和鹤盈在睡觉呢。”
父亲不言,坐到堂屋正中的椅子上,等他解释。
之所以父亲这么在意盯着他身边的女同学,是因为蒋峥嵘尚在襁褓之时,爹娘就已经给他定下了一门娃娃亲。
而蒋峥嵘稍大一些上了中学后,接受了新思潮,曾经提过要解除婚约,父亲暴怒,靠母亲护着才免了一顿棍棒。
想着国府屈辱,列强横行,蒋峥嵘自己倒也无心儿女情长,后来他就没再提过,但是从那之后,父亲就总是盯着他,怕他学那些什么“自由恋爱”一套。
……
蒋峥嵘无奈,倒了杯热茶呈给父亲。
“爹,你看我像看贼似的,我要上学的嘛,哪有时间和女同学谈天?”
“再者说,女校在城东,离我们学校远着呢……真是男同学,在书店里认识的,他无依无靠,给人看店勤工俭学,是很用功上进的,我和他在一起看了一下午书,雨大了,我又送他去城隍庙,这才晚归了些。”
父亲听了他的解释,渐渐缓和了面色,又疑惑道:
“城隍庙?那不是供城隍的地方吗,里面乱七八糟的……真如你所言,这孩子父母兄弟呢?”
蒋峥嵘道:“看样子是无依无靠,他内敛寡言,惜字如金,不过听口音也不像本地人,可能是逃难来的。”
父亲点头:“嗯,听着倒是个乖孩子,不过,他身上有没有些债务或者其他不好处理的关系,你要搞清楚,别连累你爹娘一把老骨头。”
蒋峥嵘道:“好,我明天一早就去问他,他就在西江码头给人擦鞋的。”
父亲讶然:“西江码头……不是那个鞋匠书生吧?”
蒋峥嵘:“哎,爹你知道?”
父亲:“你爷爷提过,上次你爷爷回乡,在码头下船的时候鞋底断了,就是找他修鞋,见他鞋箱旁边有一本打开的国学手抄本,说是字迹劲势龙腾,不像一个学生写的,又听旁人说起,才知道……”
蒋峥嵘接话:“是啊,他挺出名,在我们学校里也有人给他取外号,不过他好像没什么朋友,大约是不太喜欢说话的缘故……”
父亲:“你什么时候也学学这种同学,不要天天满校称友道师,锋芒毕露的,要懂谦卑做人,所谓枪打出头鸟……”
蒋峥嵘受不了父亲唠叨:“鸿昭记下了,爹,所以我能带同学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