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光旖旎,彩云招摇。
洲间的高台上人影纷纷,主位上真人静坐,诸位李家修士着了正式的华服,去了袖口绘水纹月色的长袍,收了兵器,解下腰间的玉符,按次第立着。
天边的云气汇聚升腾,从远方驾出一点金光来,李遂宁定眼看了,前头是两匹玉马,各驮一人,皆为金甲男子,甲后各插一玄纹长旗,手中掣青黑旗、绣着白色的宋字。
后方约有十余驾金光礼舆、玄光玉络,大气恢宏,青湛湛纹白的三檐伞盖,红艳艳着乌的旌旗,两侧幡伞戟殳,一一高举,各色彩光点点,风雨雷电、水火木土,皆位列其中。
李遂宁低了低眉,见着比他前一个身位的李周达横眉竖眼,这汉子穿不惯袍衣,只将衣物盖在腰间青铜铃上,低低地道:
“好大的排场。”
李遂宁心知李周达脾气暴烈,不觉得宋帝是什么东西,更不觉得自家的王由得他来封,这话不只在心里说,前世可是私底下说过的,今日自是不喜这车驾。
好在场上的一个个都压得住他,李玄宣一瞪,这汉子悻悻地闭嘴了,李遂宁便转了目光看向另一侧。
李周暝位子更靠前,已经与他有些距离了,歪着头看天,面上有些昏昏欲睡的模样,直到那如同活物的玉马到了天际,驾间提前下来一位白衣美人,这才见他活络过来,偷摸着看。
‘宁真人…’
李遂宁立刻低了眉,李玄宣已然先李周巍一步迎上去,恭道:
“见过上使!”
老人的神色恭敬,一如百年前霞光云船照临,青衣使者淡漠而下时一般客客气气。
只是他这一声道毕,李遂宁心绪是最复杂的,暗暗去瞧,自己那位小叔李绛淳侧过脸看着洲间,左右的诸子弟神色各异,李明宫同样客气地陪着笑,李周暝的笑容则淡了,李周达头也不抬,盯着地面,仿佛要看出花来。
宁婉神色复杂,从一旁的侍从手中接过那白光闪闪的仙旨来,持在两手之间,也不曾打开,她甚至微微低了头,送到迎上来的李周巍手中,道:
“帝承真统,感念先朝李氏,明阳天枝,贵胄之派,竟受蒙尘…明煌安守江淮庭州,实为心膂…宜膺茅土,以有家邦,兹封魏王,专征阃外…”
她的秀眉一低,心一点点提起,好一阵才见眼前的青年礼节性低了低头,行了一礼,答道:
“臣投身荒远,夙冒恩渥,难酬荣宠,惟时忠慎。”
他的声音平淡有力,响彻整座高台,一时间台上哗啦啦跪倒了一片,驾仙光而来的大宋兵马也好,在台上候着的李家人也罢,皆恭声道:
“拜见魏王!”
这一声响彻天际,让李周巍眉下的金瞳微微一亮,一身的光彩翻滚不止,气息忽高忽低,飘忽不定,体内的神通光明大放,似乎被什么东西压制,有挣扎的意味。
李周巍仅仅是站着,可宁婉只觉得手中的仙旨的光芒瞬间暗淡,分量一下沉起来,几乎要跌到地上去,双手立刻运转出神通:
“啪嗒!”
仙旨两端的楣轴顷刻之间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似乎随时要爆裂开来,流淌出的光彩更是滚烫灼手,在她洁白的手臂上烧出一片明阳紫火,右边炸响一片尖锐的蝉鸣声。
“嗯?”
这火焰与蝉鸣仿佛是错觉,在她眼前、耳边跳动了一下,随着李周巍从她手中接过此物,所有异样一同消失,这份仙旨仅仅是光芒有些暗淡而已。
可这一卷仙旨落进这位魏王手里,似乎得了什么承认,所有异样一同消失了,重新闪烁着真炁之光辉,静静地躺着。
可紫府又怎么会有幻觉?宁婉收起惊骇,不去多看,忙着扶一旁的李玄宣,显得很是尴尬,一边抬头去看李周巍,一边低声道:
“不必多礼,只入内谈…”
李周巍微微侧身,道:
“请!”
宁婉便转头示意,一时间仙鸾频下,纷纷落在台间,她则屏退左右,一同李周巍往殿后去,有些怅然的模样。
宁婉与早年闭关而出,冷清如秋,性如白雪,一尘不染的模样略有不同,这些年的助纣为虐、生死一线的经历为她的气质添了几分郁气,可黛眉微蹙,仍是美人。
李周巍请她落座,只轻声道:
“恭喜前辈!”
这一声恭喜中有多少意味,宁婉难以分辨,唯有一声轻叹:
“魏王客气了。”
李周巍便放了杯,道:
“上使如何称呼?”
宁婉正色,答道:
“当不得上使,不过青池之山主、大宋仙仪司真人。”
她顿了顿,从袖间取出一信令来,便见一面为【宋】,一面【青池】,有真炁光彩:
“帝眷恩荣,首重仙道,青池宗仍许道业,允山中修行…我即是青池宗主,亦是大宋仙仪司真人,两不冲突…”
她偏了头,道:
“还请陈问尧上来。”
不多时,便有一青年端盘入殿,先在槛前跪了,这才低头向前,复又跪在两人座前,将手中金盘抬过头顶。
宁婉柔声道:
“魏王请看!”
便见金盘之中披了一层白纱般的光,整齐的叠放着一件羽氅,片片羽毛分明,长短整齐,羽色匀称,每一片末端透着一抹浅紫,在天光的照耀下显现出密密麻麻的、极珍贵的暗金色玄纹。
仅仅是放在桌案上,便有一股玄妙的真炁幻彩冲向眼前,传来一股股神妙的波动。
宁婉神色郑重,沉声:
“此乃天家所赐【征庭魏王氅】,以『真炁』之重宝【神光白帛】为面,【天离赤金】为丝,上系『紫炁』羽兽【紫麋莺】之长羽一千八百七十二枚,倾众多灵资打造…”
“听说【神光白帛】以损而不坏,光昧而不伤闻名,此王氅又以种种妙法加持,除非被一口气打得支离破碎,都能随着时间推移自行修复!以祝魏王百战无伤,更进一步!”
她提了提语气,正色道:
“为诸王中最尊贵,仅在帝氅之下!”
无论此物功效如何,所用的灵物贵重恐怕是数一数二的,更何况这件羽氅结结实实,将这一整面大的惊人【神光白帛】,都够裁出三四样灵器了!
“哦?”
李周巍的金眸闪动,停留在王氅之上,入手触感细腻,点头:
“我应上表谢恩。”
随着他话音落下,这件王氅自发颤动,一道细腻羽毛般的光焰升腾而起,仿佛要应声加持而上,却被他按住,动弹不得,宁婉则道:
“『真炁』一道,不以令牌、仙座为贵,最尊贵的是羽饰,其中又以羽氅为贵,【征庭魏王氅】即为魏王信物,出警入跸,赞拜不名。”
女子柔荑一提,却从中取出一小旗来,巴掌大小,青紫为底,黑金为纹,上书【大宋魏王】。
宁婉道:
“此乃【修武庭州魏王旗】,立在太虚,可平一地之风火灾厄、妖邪蛮夷,引天地之真炁荟萃,对子弟修行颇有益处。”
李周巍随手拿起这灵器查看,此物的神妙便远不如【征庭魏王氅】,更多在于梳理灵脉,孕养一地灵机,兼有些守护之能。
‘唯一值得一提的便是可以立在太虚…大军出入在外,将此物隔空一举,有紫府落下、窥探也能有所感应。’
这明显是为征伐北方而炼制的,李周巍抿了一口茶,很快理清了宋庭的意思,随口问道:
“仙仪司总领何事?都是哪几家?”
宁婉低声道:
“宋庭有三殿六司,如今六司即立,用于治理朝廷之事,三殿却还未启用…据说,最高是【紫金殿】,将立寥寥数人,入殿者将有大好处。”
“至于仙仪司…管不得什么事,主的是个约束宗门,可如今越国也没什么宗门可言了,主要是【青池】、【雪冀】、【万昱】…和大大小小的小观小院…”
“【万昱】?”
李周巍问了一句,宁婉道:
“杨锐仪…去了剑门,剑门将会总领内门弟子、筑基修士继续封山,外门则聚在【抬剑渡】,保住剑门的根基,亦听仙仪司调度。”
“却容得我多说…那【抬剑渡】中少不得程氏子弟…有好些已经南下,我看有求取一官半职的想法。”
她的面色略有复杂,答道:
“不大好说!剑门以道德立世,程氏也一向奉行道德,宣扬避世修行,不理会江南之事,如今入宫求官、治理一地也很道德了,看来…程氏是最不守规矩的那个。”
宁婉虽然说着不好多说,可如今她绝对是太阳道统里最敢说的几个之一,神色渐渐平静下来,叹了口气,道:
“可惜凌袂前辈了…剑门轻易交出景川郡,本是剑门诸老以古法道德本就不赞同入世治世来推动,如今他见到这样多的程氏子弟出山,不知心里会怎么想。”
李周巍受过凌袂恩情,至今还未偿还,这事情不好多说,只默默点头,宁婉微微一顿,立刻转了话语,道:
“陛下极重大王,引之为左右肱骨,今日前来,一是行封王之礼,二来,便是这封地。”
“新朝立下,将越地划为六州三十二郡,为望月湖【庭州】、蕈林原【蕈州】、苍武合林【合州】,衡东平原【衡州】,四闵葭川【闵州】,黎夏诸山【黎州】。”
“其余雪冀、紫烟、万昱、鸺葵旧时领属的地界,置郡而不置州…有十二郡,大多悉如旧名。”
这女子眨了眨眼,答道:
“毕竟…当年大多数的名字也是越王定下,如今沿袭旧制,有改也是改为原名。”
李周巍挑眉问道:
“诸郡分封如何?”
宁婉倒没有太多思索,答道:
“大宋封了三王,一为魏王李氏,二为豫阳王陈氏,三为南葭王邻谷氏…其余爵位…不值一提!”
她迟疑一瞬,道:
“其实还有一府,叫作【静海都护府】,旧时沙黄故地,俯视石塘,由刘都护镇守。”
他口中的刘都护自然就是竺生真人,这让李周巍抬了抬眉,将手里的杯放下:
‘也不奇怪,隋观早就配合好了…毕竟这一位竺生真人也是帝裔,还是楚国之后,连萧吴的法统都是楚国来的,自然不能放过,再加之石塘的重要位子…少不得这一府。’
‘至于司马元礼、杨锐仪这些人,是大宋真正的自己人,自然是论不上封王的。’
宁婉看了看他,继续道:
“六州之中,唯有【庭州】置王,为魏所属,领地是你家李绛梁划下,其余诸王领一郡之地,不能称州…”
“贵族在庭州,差别不大,可陈氏的封地是削减的最厉害的,足足少了一大半,只留个郡城…邻谷家还好些…只少了一二成。”
“至于其他…闵州诸郡大都为国有,少许划分封邑…我看了封邑图,过了泉屋山便大不相同…诸家并立,遍地小爵,恐怕数都数不清了。”
李周巍一听,扫了一眼对方递过来的图纸,立刻就明白了:
‘【州】即为大宋直辖,由当年青池、衡祝、长霄核心地带组成,有如望月之府峰,以外的地界相当于李氏对荒野的治理法…’
‘而区别在于越国相当之大,十二郡城依旧由大宋掌控、任免官员,可以在郡城以外的地界大肆分封世家,使其前去拓荒…数量多得可怕…’
他只淡淡扫了一眼大局,立刻将注意力转移到【庭州】上,发觉面积实在不小:
‘北边一直划到江岸,南边靠山,是没什么好变的,而东西从传统意义上的东岸起…一直越过作为吴越交界处的西屏山,甚至囊括了一小片大漠…’
至少在宋庭定义的望月湖与李家如今的范围比起来只大而不小,唯一的缺陷就是荒野已经置郡,西为江隽郡,东为宝山郡。
‘只削了荒野。’
如今的荒野不算个好地方,被大欲道折腾得伤痕累累,实际的损失不多,只是许多附属的家族根基仍在荒野,不好折腾。
李周巍点了头,目光却静静停留在地图最上方。
那黑色曲线勾勒的涛涛江水连接着咸湖,咸湖之下就是山稽郡,这处已经丢失多年的郡城上特地标明了,乃是大宋所属。
见着李周巍目光凝视,宁婉仅仅是顺着他的目光一瞧,立刻明白了:
‘治玄榭埋的钉子,宋帝不能视而不见,终究是要有一场大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