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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的确是有些猜到了真相。

等诸妃嫔都见过一次以后,郭熙颓然坐在那里,久久不动。

燕儿在旁边看了半日,却看不出什么来,见皇后神情,却明显是有了决断,当下小心翼翼地问:“圣人可是看出来了?”

郭熙点点头:“是刘氏。”

燕儿一惊:“圣人是怎么看出来的?”

郭熙长叹一声:“气味。”

虽然皇帝最近在忙着前朝的事,去后宫借机就少了。但皇后毕竟是中宫,又有皇子,因此他也隔几日都去一回,大多是看望皇子元佑,也同时听皇后说些后宫的事情。

皇后郭熙其实一直隐隐疑心他另有爱宠,但却打听不出来。毕竟她也才是刚进宫的皇后,宫里许多人手布置都不到。尤其是皇帝身边的事情,更是不容易打听到。却也是凑巧,这日赵恒来看儿子的时候,让郭熙闻到他身上隐隐有股香味,当时就留心了。等他走后,打听得皇帝在前殿与朝臣议事,郭熙就以饮茶为名叫人请来所有的妃嫔,一一单独对坐,细察情况。

其实一开始她猜的是曹氏与陈氏,但还是为了避免引人注意,按着位份来请的。谁晓得刘氏一坐下,她就闻到了那相似的香味,心中先是不信,又试探几句,对方答得滴水不漏,再看对方容颜举止,虽然近年三旬,却是举止有度,比之青春少女,更见雅致。

她还存了万一之想,虽然明明已经探出来了,但仍然是又召了其他人,更对曹氏、陈氏也更多试探,等几人走了,再慢慢回想这几人言谈举止,心里就渐渐有个潜伏多年的想法,浮上心头。

她叫了涂嬷嬷来,问她:“嬷嬷可记得,我们还在王府时,你说你打听过,当年官家娶潘妃时,曾因为一个侍婢的事,与潘妃闹过不和?”

这件隐事是涂嬷嬷打听出来的,自然还是记得,忙道:“正有此事,听说那侍婢早已经死了。”

郭熙咬牙:“不,她没死,她还活着,她又回来了。你细想想,追索这刘氏的年纪,可不就是那个人?”

涂嬷嬷一惊,想起:“正是,奴婢记得,那侍婢正是姓刘。”

郭熙恼道:“是你们都是死人,还是你们都当我是死人?这么明显的事情,瞎子都能看得出来,却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发生,我倒成了睁眼瞎了。”

涂嬷嬷与燕儿两人忙跪下:“圣人恕罪。”

郭熙问:“到底是看不出来,还是看出来了,整个宫里难道就瞒了我一个人?”

燕儿辨道:“实是看不出来。没凭没证的,官家也没有多留宿她那儿,也没多赏赐她。上次圣人疑惑官家或有爱宠,奴婢也留心着,也不过是觉得每次聚会时,官家往那头看的时候多些,当时只以为是看陈氏或杨氏,实是不曾想到是她。也确是想不到啊,她都这么老了……”

郭熙喃喃地:“是啊,是想不到,还是不愿想?掩耳盗铃,是我一直在掩耳盗铃。他以为他能瞒住我们,其实他什么也没瞒住,我明明知道他心里另外有人,可就落到眼睛里,还硬是不愿意面对,不愿意承认……不是她回来了,而是她一直就没离开过。”那些在曾她最幸福的时候其实都会隐隐不安的原因找到了,哪怕在她以为他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其实他都会在两人独处时走神,都会莫名发笑,都会忽然离开。

所有宫妃的家世来历都清楚,只有刘氏是不清不楚的,一个已经死了二十多年的中层军官之女,年近三旬,这样的人是怎么进了皇帝的眼,是谁她铺平通往皇宫之路?别人凭的是家世,凭的是亲近,凭的是父兄,可她,凭什么?甚至还弄个看似相似,其实完全不一样的陈氏来混淆视听,就是为了遮蔽她的眼睛啊。多么明显,每次他的眼睛都往她那个方向看,甚至有时候会无意识地对她笑。可她就是装看不见,就会一次次自我欺骗,他在看杨氏,他在看陈氏,他不是在看她。她怎么能承认,自己会输给一个年近三旬、年老色衰、出身贫贱、来历不明、一无是处的老女人。

若是她输在年纪上,输在容貌上,输在家世上,她也甘心,可是,她输给了感情,却是令得完全不能接受。回想刘氏跟自己说的话:“圣人何必多虑,官家的心意,从来不曾变过。”她凭什么敢对自己说这样的话,她凭什么就敢认为官家对她的心意,从来不曾变过。

那她这个中宫皇后,又算得了什么?

这么多年,一场大梦如今方醒,她以为她曾经有过幸福。她与他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在诸皇子妃中,唯有她得到了丈夫的敬爱,独有三个嫡子,无人能比。她曾经以此为自傲,可是回想起来,她从未看过,他在她跟前,那样的舒畅过。从未看到,那次他看向那处地方的时候,有那样充满感情的眼神。她得到过的,不过是自以为是的虚幻。

她以为他只是性情内敛,她已经得到世俗眼中最大的幸福。可如今见了真的,她才知道,原来自己得的竟都是假的。若是从未得到过,她也心甘,唯其得到过,或者说以为得到过,结果发现是假的,才更令人焚心如火,夜夜不能安枕。

以前看人为了情爱,辗转反侧,理性全失,她只觉得她们举止可笑,太不理智。她纵拥有深情爱意,也不能教人看出来,也只会默默地放在心底,教人捉摸不透,才更会珍视于自己。在王府中,哪怕最得宠的时候,她也能够端庄自持。可是如今她才知道,为什么人会在感情中患得患失,竟是无法得到平静。

郭熙用力将扇子往地下一掷。

玉石扇柄落下,破碎。

燕儿一惊,扑去救时,已经来不及了,吓得失色,却见郭熙已经平静下来,只淡淡地道:“去请秦国夫人来一趟,我想同她说说话!”

这秦国夫人,便是赵恒的乳母刘媪,原于赵恒有养育之功,自赵恒继位后,令中书援汉唐封乳母为夫人县君的旧例,加封她为秦国延寿保圣夫人,住于宫中奉养。

此时秦国夫人已经老了许多,也已经多年不管事,只是每日里关门念佛。此时听得皇后宣召,连忙来到寿成殿。郭熙抬眼见了她,忙笑道:“嬷嬷来了,快请坐!”

秦国夫人谢座后坐下来,见郭熙正抱着小皇子,又上前请了安,笑道:“小殿下长得真是越来越像官家当年了!”

郭熙微微一笑,让燕儿抱下小皇子,这边笑道:“嬷嬷服侍官家这么多年,原是有功的人,以后在我这里,也不必拘礼。”

秦国夫人逊谢道:“君臣有别,尊卑有分,老奴不敢越礼!”

郭熙笑道:“今日劳动您老人家来,只为有一件事想请教!”

秦国夫人忙道:“圣人千万别说这样的话,折煞老奴了。圣人有什么事,只管吩咐老奴!”

郭熙收了笑容,缓缓地道:“官家新纳了一个刘美人,如今住在翠华殿侧院,不知道嬷嬷见过没有?”

秦国夫人本是垂手含笑坐着,听了此言浑身一颤,闭目片刻,方缓缓地道:“我老了,现如今有什么事,也都是懵懵懂懂,后知后觉的。”

郭熙嘴角微微冷笑,道:“现如今的事,您老要懵懵懂懂,那过去的事情,就应该是清清楚楚的了!”

秦国夫人轻叹一声:“圣人指的是什么事?”

郭熙微笑道:“我听说在我入襄邸之前,官家曾经宠幸过一个侍女,就姓刘。如今的年纪,也应该是与这刘美人差不多吧!什么时候请您老过去看一看,是否认得这位刘美人?”

秦国夫人的手,神经质地数着念珠,好半日才道:“打开府以来,来来去去多少侍女,这十几年前的旧事,老奴年纪大了,更是记不得了。”

郭熙冷笑道:“若是旁人,您说记不得,倒也罢了。只是这刘氏,当年可是您老人家亲自进宫去,在先皇跟前告得她一状,因此上惹得先皇大怒,下旨将她逐出京城,可有此事?”

秦国夫人听了皇后说出当年隐情,反而忽然平静了下来,念了一声佛号道:“阿弥陀佛,原来圣人说的是这事。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谁也不太记得了。”

郭熙冷冷地道:“外人不记得了,当事人可念念在心,没齿难忘呢!有朝一日飞黄腾达,便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秦国夫人轻叹了一声,她的话说得很慢,却是一字字说得清楚:“老奴老了,从前的事,都记不得了!”

郭熙冷笑道:“是啊,不记得最好了,我还差一点就不记得官家在娶我前头,还娶过一位潘妃呢!大凡新帝登基,都要把元妃追封为皇后,可是我听说连着三道提到此事的折子,都被留中了。看来这世上的事,不是自己一厢情愿说不记得,就以为别人也不记得了!您老人家是从小把官家奶大的人,如今又封了国夫人,本朝可谓荣宠一时无极。哀家素来敬重您老,今日说这话,也是为您老着想。否则的话,这陈年旧事,关我什么事儿!”

秦国夫人站了起来,道:“老奴明白,老奴铭记圣人的恩德。圣人是个厚道人,德能载福,如今您才是一国之母,小皇子又如此出色,这是没人能比得上的。先头的潘妃福薄,就是因为她不明白这一点啊!”

郭熙似笑非笑地看着秦国夫人:“您说得对,是啊,我是皇后,我有皇子,这是谁也比不上的。”

秦国夫人长叹了一声,道:“红颜易老,这样的年纪,纵有恩宠能有几时?位份又低,又没个孩子,老奴造过一回孽,这十几年心里头一直不踏实,圣人赐老奴睡个安稳觉吧!官家为人重情意念旧,圣人放心!”

郭熙冷眼看着秦国夫人,心里早已经骂了几百句“老奸巨猾”,见她左推右挡,一副打死都不会出头上阵的样子,却也无可奈何。

秦国夫人这最后一句“念旧放心”,既是说赵恒念旧不会对乳母怎么样,亦是劝皇后,赵恒如此待刘美人,亦不过是念旧而已。见她执意告退,郭熙却也只得道:“但愿一切如您老所言,我也不过是看汉书下泪,白替古人操心了!”

冷眼看着秦国夫人出去,郭熙暗自咬牙,她本对那刘氏还有些疑惑,如今看秦国夫人这般畏缩之态,又哪里有不明白的。再又想起那日太后移宫之事,太后当着皇帝的面,在后宫妃嫔面前重重地削了她的面子。可那件事,成就了谁,却是成就了刘氏在后宫的威望。她一过来,轻轻几句话,太后也要给她面子,皇帝也要给她捧场?难道太后也是心里有数。所有的人,都只瞒了她一个,当她是个傻子,呆子吗?

更令她难堪不已的,还是皇帝私下里对她的不满和轻视,皇帝那句“你以后有拿不准的事,宁可多问些老成的人”,如今想来,分明指的就是她。

她有了心事,这晚膳端上来,也差不多原封不动就撤了。

涂嬷嬷见了心疼,劝她:“圣人身体要紧,凭是什么事,也不能不吃东西。否则的话,有损身体,有损容颜。”

郭熙正坐在镜前,仔细看着自己竟已经有了鱼尾纹,心中酸楚:“我还要容颜做什么,我哪里还有容颜,不过就是靠这一身珠玉,强撑起来的体面!”

涂嬷嬷心都碎了,哭道:“圣人,您别这样。您这样折磨自己,老奴看了心都碎了。”

郭熙忽然失态,将镜子一推,恨声道:“我想她死,我想她永远消失……”

她这一时失态,回过神来,却见左右从人俱已经不在,只见涂嬷嬷跪在她的跟前,郑重道:“圣人如今在这里说一下也无妨,只不可再在人前泄露,要不然他日她出了意外,圣人岂不招人怀疑了。”

郭熙一惊,怀疑地看向涂嬷嬷:“你说什么?”

涂嬷嬷咬牙:“为了圣人,老奴自然会想办法……”

郭熙大惊且恐,捂耳道:“你休要胡说。”

涂嬷嬷站起来,将她抱在自己怀中,劝道:“圣人放心,老奴自然会做得干净,绝不会让人看出——”

郭熙用力推开涂嬷嬷,指着她愤然道:“你、你怎么敢生出这样的念头来?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难道你以为我堕落成那种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毒妇了吗?”不待涂嬷嬷再说,就喝道:“来人,将涂嬷嬷带出去,燕儿,明天你传信府里,就说涂嬷嬷年纪大了,让她出宫养老。”

涂嬷嬷自知说错话,听得她这一句,不由大惊,颤声道:“圣人,不可,如今圣人身边,没有老成的人帮着圣人护着圣人,如何能行。老奴有错,您责打老奴就是,可千万不能自剥手足,宫中如此凶险,您怎可如此天真?老奴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心疼圣人……”

郭熙看着涂嬷嬷,眼中尽是寒光:“住口,我出身名门,幼受庭训,熟背《女诫》《女则》,常言道‘修身莫若敬,避强莫若顺。’我纵不得官家喜欢,我也有我的尊严,我的良知,你、你怎么敢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话来。不,我留不得你了!”

燕儿见状,虽拉住涂嬷嬷,却见涂嬷嬷哭得凄惨,也不禁动容,皆相劝:“请圣人三思。”

郭熙挺立,脸上冰冷如霜:“嬷嬷,你奶大了我,忠心耿耿地护着我,可如今,你也该养老去了。燕儿,多给嬷嬷备上厚礼,告诉我娘,要善待嬷嬷。”

她说完,扭身进内,关上了门,只觉得浑身冰冷。听着涂嬷嬷在外面的哭声,她心中并不是愤怒,而是恐惧。让她忽然发作的,并不是涂嬷嬷那提议,而是她忽然发现,她在那个提议之前,竟有一丝心动。

邪念如同黑暗中张开的大口,稍有心动,就堕入无底深渊,她慌忙地摸到床前的念珠,闭上眼睛,念着经文:“人起心动念,神鬼相随……”

她是皇后,一国之母,应当在品行上无可指摘,她有皇子,她应该为了她的儿子而守住心中的底线。她不可自甘堕落,她不可从小人之邪意,顺无知之私欲,她不能变成一个连自己都瞧不起的人……

帐子内,她闭上眼睛,忽然间泪如雨下,双手不停颤抖。她有过内疚神明的时候,她有过听从诱惑的时候,而当时她竟毫无所觉。

乳母是从小将她奶大的人,她在外人面前表现得再好,可在乳母面前,却是无法隐瞒的。她家规严整,母亲端庄自持,家中兄弟姐妹众多。她是众姐妹中的大姐,从小要表现得最好,她只有在乳母面前时才表现得毫无矜持,而乳母永远只会因心疼她,而纵容她在外压抑后更加放纵的坏脾气。

她长大了,知道这样不对,渐渐地在乳母面前,也开始克制。乳母总是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希望她依旧能够将脾气在她面前发作出来。她经不起这样的诱惑,在情绪最失控的时候,还是多少发作了些出来。

她说,她怕宫人戴氏的儿子更得太子的宠爱,她说,她已经失去了大郎,不能让四郎再出意外。当时她只是情绪失控下的怨言,结果乳母附和她,更说因为三郎的健康,是夺了四郎的气运所致,她会帮助她,帮助四郎的。

这种说法荒谬不经,不过是下人们因为无知而胡说八道,她根本不相信这种话,可是听着这种话,却能够让人泄愤,让人减压。她胡乱地发完脾气,并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可那日四郎病重,她慌得没了主意,只抱着儿子,看着太医,完全没有想到乳母在那时候,调开所有的人,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竟让三郎掉进了池子里。当她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只吓得魂飞魄散,她甚至顾不得四郎,直接冲过去,让太医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救回孩子。

太子只看到她披头散发,抱着三郎失魂落魄的样子,看到她为了挽救回三郎时不顾形象的颠狂模样,只看到她在三郎死后的悲痛欲绝,却永远也不明白这背后的原因。

三郎死了,四郎也没救回来,她因此而大病一场。从那以后她内心开始有所畏惧,她害怕太子,到后来他成了皇帝之后,更令她害怕了。她不由自主地想讨好他,不敢违逆他,她内心与其说是愧疚,更不如说是恐惧。她害怕看到戴氏,将她住的宫室挪到远远的地方。她也害怕与乳母共处一室,总要拉上燕儿,她甚至不敢质问乳母,她害怕在她耳中听到令她敢面对的真相。

她捂着脸,她的手在抖,她不能再留乳母了,她的心太可怕,她的建议却又太诱人,她不能让她把自己带到万劫不复的深渊去。

宫中令送皇后的乳母涂嬷嬷回郭府,皇后之母郭夫人接了这道中宫的口谕,却是百思不得其解,次日就忙亲自进宫来问。

郭熙听说母亲求见,暗叹一声,请她进宫。

郭守文的妻子梁氏夫人,虽然贵为当今皇后郭熙的生母,但是从她的衣着举止上,却丝毫也看不出这等身份的盛气来。素日在家,她也只是粗衣淡食,但是今日进宫去,虽然换了命服,饰物却亦不奢华,仅仅是做到不失礼而已。

郭夫人怀着一腔心事进来,依惯例行礼,皇后忙请她坐下,一时无话。

郭夫人想了想,先道:“圣人入宫已经数月,因着体制,我也不能常来看望你,心里却记挂着你。圣人此刻已为国母,一言一行关系甚大,方才我又见你面上似有愁容,究竟为的什么?”

郭熙就说:“因着嬷嬷要出宫,舍不得她,所以心里不悦。”

郭夫人就问:“既舍不得她,为何不留下她?”

郭熙过了一会儿,才屏退左右,轻叹了一声,把有关刘美人的事,淡淡地说了出来,又将为何逐出乳母的事也说了:“我年轻,心志不坚,怕留得她久了,听了她的话,移了心志。但她哺乳我一场,也是万般心意都在我身上,望母亲多多照看着她。等过了这阵子,我还会叫她常来宫中看望的。”

郭夫人听了骇然:“圣人说得对,婢仆之辈,见识既浅,又少顾忌。瓦砾常破而无忌,珠玉珍视而无暇。圣人万金之躯,万不可白璧有暇。”

郭熙听着这话,虽然也似自己的意愿,但不知为何又有些本能地反感,她默然片刻,才道:“母亲放心,我自然是知道的。”

梁夫人看着郭熙,眉头却是深深锁了起来,她沉吟片刻,终于又开口道:“圣人,当年先皇下旨,令圣人嫁入襄王府,那时候臣妾心中,其实是并不情愿的,我家门第与皇家本是高攀了。但是那时候圣人年方二八,行事却已经有超过年龄的沉稳,这许多年来执掌王府,深得官家的敬爱,如今更已为一国之母……”

郭熙听得出母亲的隐忧,叹息一声:“母亲放心,如今官家纵然另有所爱,我也不会乱了方寸。只是我当真不服,他若是喜欢年轻貌美的新人也罢了,却为何,却为何去喜欢这么一个老婢,我、我……”说到这里,她却忽然克制不住,竟有些哽咽起来。她自成了王妃以后,少有这种小儿女之态,如今一朝破功,也实是忍不住了。

郭夫人心中明白,长叹一声,却只能劝道:“圣人,既为中宫,便比不得寻常了。若是嫁了常人,娘家也能出面护女。可既享受了皇家至尊,这样的事,却也是要承受的。江河不涓细流,故能成其大。圣人为中宫,当令皇家多子多福,方为国母。”她小心翼翼地道:“且,圣人既言其年过三旬,又无子嗣,不过是多一老婢,又有何忧?”

郭熙忽然垂泪,道:“我如今才知道,官家待我,不过是面子情罢了。他待那刘氏才真是情深意切。我冷眼看着,他俩人在一起的时候,竟如胶似漆,旁若无人。我总以为,只要我一心付出,他也会真心待我。母亲,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我这么好,他看不到。”

郭夫人心疼地抱住郭熙,她如何能不疼女儿,却也只能劝:“圣人,如今在我这里哭一场也罢了,万不可在别人面前哭的。”

郭熙却执拗地问她:“母亲,我就想问问你,父亲当年也有姬妾,母亲当时是怎么想的,是怎么过得了心里这一关的?”

郭夫人长叹一声,郭守文虽然也是贤臣,但终究多年征战在外,怎么可能没有姬妾,但是这种,又与皇后的情况完全不同。她是郭守文的妻,其他女人,只是物件儿罢了。但对着当了皇后的女儿,她却只能感慨道:“圣人天资聪慧,自幼时起言语举止便十分稳妥,连到十岁时,我都不敢以小儿辈视之,当你是个成年人一般可以商量事情了。如今再见你这小女儿姿态,我真是又是欢喜,又是心疼。”

郭熙眉头微皱,她听懂了母亲话语中未说出来的意思,她心中感觉复杂。她瞧不起乳母的见识短浅,可母亲的过份理智,却总让她感觉心中委屈。

“母亲,做了皇后,难道就不能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了?”郭熙问。

郭夫人满腹心疼护短的话,只能压在心底,她按住女儿的手,劝道:“皇后通今博古,当知道从古到今的帝王,会有多少受宠的妃子?身为皇后,能够得到君王的爱重,能够在六宫无子的时候生有三个嫡子,足够了。”

郭熙眼泪夺眶而出:“可是我,我、不甘心呐!”

郭夫人听着几乎泪,也只有女人,才能听出这“不甘心”三字后的所有呐喊来,却不得不说出正确的话来:“圣人这一辈子长着呢,情爱只是年轻时的幻象。最终葬入皇陵的,是您这个皇后。”

郭熙靠在椅背上,有些颓丧地问:“母亲,可我才二十多岁呢,难道我现在就已经把七情六欲,都准备葬进皇陵了吗?难道我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官家心中只有刘氏,没有别人?”

郭夫人严厉地:“皇后,您若这么任性,那连葬进皇陵的资格都没有了。您纵不想想自己,难道就不替二皇子想想吗?”

郭熙一惊,想起儿子来,顿时清醒了不少,却不由道:“若是,若是她有了孩子呢?总要防范于未然。”

郭夫人笑了:“圣人,什么叫防范于未然?从古到今的帝王,会有多少宠妃,圣人这一辈子长着呢,要都这么防范于未然,何时是了局?您是皇后,又有皇子,只要您不出错,任何人都无法动摇得了您。从古到今被废的皇后,虽然有各种各样的罪名,却有一样是相同的,她们或没有皇子或叫人拿住了把柄的。从古到今能够威胁到皇后之位的宠妃,虽然有各种各样的取宠之道,但她们争的,都是自己儿子的太子位。没有皇子的嫔妃,再得宠亦是过眼云眼。”

郭熙长叹一声,是啊,她还没有孩子,就算自己再嫉恨她,可一个没有孩子的嫔妃,实在不值得自己劳心费力:“是母亲说得对。”

郭夫人劝她:“圣人,潘妃的前车之鉴尤在眼前,千万慎之,不可任性!圣人是皇后,又有了皇子,早已经立于不败之地。红颜易老,刘美人已经年近三旬,她又没有皇子,还能得宠多久呢!反倒是那些有皇子的嫔妃,却是巴不得圣人出个错儿,她们就有机会了。圣人不为自己着想,也为小皇子着想,何必轻举妄动呢!”

郭熙沉默良久,才道:“我明白了。”

她本是极聪明的人,当日在襄王府步步为营才站稳了脚跟,这一番道理听在耳中,怎么会不懂呢。不知道为什么,自王府中搬入大内,从王妃而一跃为皇后,于她来说,忽然从一个极有把握的环境又跃上一个新的台阶,心中有说不出的惶惑,只想紧紧地抓住一些什么,证明一些什么。同样的话,自秦国夫人口中说出,她只觉得说不出的反感,而此刻由自己的母亲口中说出,再将当日的话一对照,她这才算是听得进去了。可是,听进去是一回事,能接受,是另一回事。是,她是皇子,她有皇子在,一切,自能胸有成竹地缓缓行来,何必计较一时得失呢!可世间的道理,说来容易,做到却是难如登天。

郭夫人走了。

郭熙站在凤仪阁的二楼,看着远处,但见夕阳渐渐落下,她却依旧一动不动。直至掌灯之后,燕儿再三相劝:“圣人,天寒了,不如下去吧。”

郭熙忽然幽幽地道:“你看,那边是梧桐院吧,灯特别亮。”

燕儿细看了摆,果然见翠华殿以西,有一处灯火比别入亮些,不由诧异:“不会吧,您怎么看出来的?”

郭熙就道:“其他的宫院中,侍候的人必是在屋子里,纵在有外头的也不过几个宫人,供应的灯烛都是有数的。只有官家去了那里,外头才会站这么多人等着伺候,才会有这么多的灯烛。你看万岁殿外的灯烛反而不多。其实,真相只在我们的眼皮底下,可我们就是这么闭目塞听,掩耳盗铃,是不是?”

燕儿不敢再劝,生怕又有哪句不是,见了皇后素日信重的涂嬷嬷,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就被赶出宫里,哪里敢再罗嗦,只劝道:“圣人,起风了,咱们还是回去吧。”

燕儿扶着郭熙回了宫,她卸了妆,怔怔坐在梳妆台前半晌,忽然道:“你去万岁殿,告诉官家,就说……二皇子病了,请官家前来探望。”

燕儿一惊,犹豫不敢行:“圣人。”

郭熙焦躁地喝道:“快去。”

燕儿只得去了。

郭熙看着心腹宫人不解的眼神,心中却是暗叹一声。她知道她们在诧异什么,她一向不屑以这种手段争宠。可如今,她争的不是宠,而是想以此试试那个刘美人在官家心目中的地位。

可是试出来以后,她应该怎么做,她其实是有些茫然地。她只是忽然间情绪的直觉,高过了她素以自恃的理性。而可更悲的是,她在发现这一点以后,却是只在脑海里闪过想控制的念头,却终究放弃了这份自我控制。

此时梧桐院中,赵恒正与刘娥刚刚上了床,就听得雷允恭来报说,二皇子生病,皇后急请,不由得也吓了一跳。忙披了衣服叫进雷允恭来问:“可知是生了什么病,太医可去了?”

听得雷允恭禀道:“皇后已经吩咐去叫太医了,只是自己吓得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才命奴才来请官家过去拿个主意。”

赵恒犹豫道:“这——”不禁看了看刘娥。

刘娥知他心意,连忙拿起外衣道:“三郎,既然是二皇子生了急病,你还是快过去看看吧。”

赵恒方才一急显了相,此时反而坐下了,道:“孩子病了,自有太医,我还是不去了。”

刘娥正色道:“三郎,太医虽去了,遇上什么事情,却还需要个拿主意的人。常言道爱屋及乌,二皇子虽然不是我所生,我却同你一般地关心。天底下为父母的,孩子生病怎么能够不去看望呢。我们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不必拘于这一日,请三郎去皇后的宫中吧!”

赵恒心中似觉得梗了什么东西一般,看着刘娥,竟是一句也也不出来了。他上前一步,用力地抱了刘娥一下,用力之大,直要将刘娥整个人镶进他的心中似地。

他放开刘娥,轻抚了一下她弄乱的发稍,两人眼神交加,已知对方心意。赵恒点了点头道:“好,那我先去了。你好自歇息,我明日一早过来看你。”

刘娥唤了雷允恭进来,服侍了赵恒更衣,亲自送到了宫门,见着刘承规引着赵恒,舆驾渐渐行远,远到连灯笼消失在夜色中了,她仍是一动不动地站着,似已经站成一具石像。

侍女如芝瞧得惴惴不安,壮着胆子上前轻声道:“娘子,官家已经去远了!”

刘娥转过身来,那一刻似有些茫然:“啊,官家已经去远了吗?”

如芝道:“是啊,已经去远了。娘子,这二皇子,真的病了吗?”

刘娥摇头:“我不知道,但我感觉,皇后或许是借这件事,来试探官家心中到底在乎什么。”

如芝气忿地:“您的意思是……皇后可能是用这种手段来给您这个下马威,真是太无礼了。娘子,您为什么不留下官家,横竖,这事儿她不占理。”

刘娥却摇了摇头:“我也只是猜测。官家性情温良,待人总往好处想,他对皇后印象很好,他根本不认为皇后会好端端地咒儿子病了,所以,我不能留他。”

如芝却有些担心起来:“可也不必直接从梧桐院走啊,这样的话,明日所有的人都会知道,官家夜宿您这里了。”

刘娥轻叹:“那又怎么样,不过是彤册上记载一笔罢了。其实官家当日这样安排,就已经不妥,如今索性早早走了明路也好。”

如兰诧异:“娘子既知不妥,那为什么不告诉官家呢?”

刘娥叹道:“他只想与我在一起,却又怕因为对我过于好,而让我招了后宫的嫉妒暗算,所以只能这样两头瞒。其实我们都清楚,这样也是不长久的,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他自己瞒得这么辛苦,可事情一旦败露,他在情理上还会处于下风。”她看着如芝不解的眼神,无奈地笑了笑。

他是在先帝多年的考验下成为最后赢家,他是君临天下的皇帝,他可以杀伐决断,英明神武。可他却为了你犯傻,遇上这样的男人,她能怎么办?

她不愿意打破他的自以为是,也不忍让他直面现实。如此破解,也算是一件事放下了。就算是皇后就算因此恨她,也是无可奈何。她愿意宠着他纵着他的天真,她自然也会扛起因此而来的风风雨雨。

她轻叹了一口气,这才回醒过来,忽然打了一个寒噤。如芝忙将手中的披风给她披上,道:“娘子小心,夜风寒冷!”

刘娥用力裹紧身上的披风,轻吁了一口气,仰首望天:“是啊,这宫里的夜风,真是很冷、很冷!”

(第二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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