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市口,随着张岚的一句话,周围的百姓开始议论纷纷。
“这是威胁!赤棵棵的威胁!”一名白衣文士一场不满的大声疾呼,而随着他的声音,其他不少文士、地主、商人等都同样发出了不满的声音。
一边是私下串联、哄抬粮价以及倒买倒卖这种“无伤大雅”的小罪过,一边是要杀头的谋反大罪,这要人怎么选!?
其实那白衣文士说得没错,张岚就是在威胁沈钧——事实上包括谋反在内的四个罪名可都是肖恒亲口指出的,所以张岚这边也只是为了贯彻肖恒的意思而已。
不承认私下串联哄抬粮价?那好,我就说你谋反,看你抗不抗得住!
“沈相!不能认啊!不能让那小人得了便宜!”
“是啊沈相!我们支持你!”
“……”
在一群士子吵吵闹闹中,沈钧坐在醒目的“被告席”上,一脸痛恨的瞪着坐得高高在上的张岚。
龙游浅滩被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这就是沈钧现在心态的真实写照。
身为堂堂宰相,他何曾受过如此羞辱?
然而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人家屠刀都架在沈钧脖子上了,这种时候再不服软那搞不好命都要没了。
那么是现在谈私下串联、哄抬粮价以及倒买倒卖的事呢,还是像张岚说的,去谈谋反的事呢?
这种事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沈钧唯一的犹豫,就是他还有身为宰相的思想包袱,拉不下脸来按照对方所给出的节奏起舞。
其实沈钧和他儿子沈纶这几天已经商量过了,最后得出的结论是秦府应该不敢那他们如何,毕竟他们也曾代表着文人的顶峰……并且至少还有“刑不上士大夫”的南宋珠玉在前,张岚父子相信秦府对他们的处理大概率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然而现在,张岚一言不合就抬出了“谋反”这种抄家灭族的大罪,虽然事先沈钧已经确定张岚不敢给自己定谋反,但现在与张岚面对面的时候,他却忽然有些叫不准了。
这家伙,是真的想我死!
沈钧看着对方的眼神,默默的算计着什么……但最终还是开口了:
“说我哄抬粮价可有证据?”
“……”
此话一出,周围围观的百姓都跟着哄笑起来。
沈钧这是服软了。
原本这些老百姓还觉得,沈钧这么大的官应该自有官威才对,然而没想到的是这个老家伙居然如此轻易地被张岚给吓住了。
“没想到沈钧竟是这样一个贪生怕死之人!我等羞于与他为伍!”一个白衫文士怒道。
秦府的这场公审说是在审沈钧,但实际上审得却是天下的读书人……因为沈钧的罪名除了谋反之外,剩下的几项罪名却是每个士子、每个地主家庭每年都会做的平常之事。
想要将这平常事放到桌面上来,并且给这种行为定个罪名……这可不是什么小事!
若是以此为常规,那自己家里也不用种地了!所有地主阶级就等着坐吃山空就好了。
“沈钧真是胆小如鼠,以前做宰相的时候就没有半点担当,官家说什么他就做什么,仿佛是个应声虫,现在不过是区区一个小人的威胁,他就退缩了……”
旁边另一个读书人打扮的也是颇为看不起沈钧,听着旁边那白衣书生的话之后,顿时更加暴怒了,冲着被告席的方向吼道:
“沈钧!你这个软蛋!”
“你不配做个宰相!大宋的江山就是亡在你这种只知阿谀奉承的小人!如此胆小如鼠,我读书人是在是羞与你为伍啊!”
“啊呸!”
“……”
虽然距离比较远,但是很俊依然听到了那些来自身后的声音,只是无论支持也好,反对也罢,他只拿那些声音但耳旁风。
毕竟沈家一脉单传,最小的小孙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沈家也就算是绝后了……而他们仨若是都出事了,那他沈家这一脉也就算是绝了。
所以,无论那些民众是支持也好,是痛恨也罢,沈钧为官这么多年早就学会了不能回应那些人的期待。
“看看吧,沈相爷都这么说了,你们几个有什么意见?”张岚歪歪身子,看向了坐在主位上的秦国城。
“张部长不愧是内务部的头头,这威逼利诱的手段真是太熟稔了。”秦国城看不惯这个永远躲在阴暗中操弄手段的家伙。
“过奖,过奖。”张岚满脸得意地拱了拱手,仿佛没听出来秦国城话语中的讽刺一般。
“不过这倒是让沈钧老实了不少,也算是意外之喜。”旁边张坷涵轻声说。
“惊堂木也拍了,威武也喊了,接下来是不是应该正儿八经地审案了?”韩子德也对张岚威逼利诱的作风有些不满,不过出于维护秦府威严的考虑,他并没有立即出声反驳,而是任由那张岚对沈钧一番打压之后,这才开口。
当然了,张岚并没有拍将汤姆,也没有人在两边拄着棍子喊威武……韩子德如是说只是一种比喻。
惊堂木和“威武”都是“堂威”的一种,主要作用是威慑犯人使其不敢说假话。
这种初级的堂威对沈相爷这样见多识广的大人物未必有效,而张岚之所以上来就要打压沈钧的锐气,为的就是后来的审理过程变得简单流畅。
所以韩子德虽然不满张岚有些下作的手段,但至少他对这“堂威”的效果还是比较满意的。
“当然该好好审案。”秦国城点点头,知道这时候不是闹内讧的时间,所以作为主审官之一的他也就翻开了卷宗,开口询问道:
“有人举报说你勾结串联各方地主,给他们出主意要联合起来抬高粮价……可有此事?”
“……”
沈钧面对这么个简答的问题,居然沉默以对……按照他之前的性格,这时候都该大喊“欲加之罪”了,可经过张岚的一番敲打之后,沈钧意识到自己得换个方式来抗议,否则若是被这些人掌握了主动,那么最后他肯定要被送去挖煤了。
堂堂国相居然被送去挖煤……没有比这更侮辱人的了!
况且沈钧如今年事已高,别说挖煤了,就算去种地都能把他给累死!若是去了矿场估计他也就没什么活路了。
就算为了自己的性命着想,沈钧也得做出反抗。
只是如何在不激怒对方的情况下为自己脱罪呢?沈钧全力开动脑筋思考着。
随后就是长久的沉默。
由于目前问话的是秦国城,所以其他几位也没打扰他,只是张岚那边看热闹的神色越来越浓——看吧?让你给他好脸色?你越是给他好脸人家就越是过分……现在丢面子了吧?
就在张岚幸灾乐祸地笑着,连秦国城也忍不住想要说点什么的时候,沈钧终于开口了:
“何谓哄抬粮价?秋收时节卖粮人多,粮价自然涨不上去。而到了冬天万物沉寂,没有余粮之人当然要买粮,买的人多了粮价自然就高了,何来哄抬之说?”
“粮价高低就像这山峰一般起起伏伏,天下哪有一样的山峰?故而天下自然也没有一成不变的粮价。”
此番话一出,不少士子、地主都高声叫好起来,就连不少围观的百姓也懵懵懂懂的觉得沈钧说得没错……只是山峰起伏乃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而这粮价却是黑心地主的鬼斧神工。
若按照沈钧的理论,这给粮食的涨价岂不就是大自然的规律无法避免了吗?
那这些抬起粮价的地主算什么?是算“大自然”呢?还是算“天”呢?
其实说来说去就是为了一个利字罢了,其他的都是空话。
不过沈钧也不愧是宰相出身,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能想出如此有说服力的诡辩,倒是让秦国城那边产生了一丝混乱。
趁着秦国城陷入深思,沈钧连忙顺势追击:“至于你们说的什么私下串联……我乃新入蜀地,自然有许多故旧需要拜访,席间聊两句事关民生的粮价也是自然的,可这有算是哪门子的勾结串联了?难不成拜访老友却只能正襟危坐不能交流不成?”
随着沈钧的话音一落,菜市口周围的书生们群情激愤,一个赛一个的乱喊着。
面对如此情况,秦国城不易察觉的皱了皱眉,而张张岚则是嗤笑不已……只是除了刚开场的“堂威”之外,张岚并没有再参与的意思。
就在秦国城这边有些混乱的时候,沈钧在下面继续说:“至于倒买倒卖……我府上人口众多,既然官仓粮价如此便宜我买一些又怎么了?既然开门做生意那就得有些规矩吧?不能说我买了你家的东西就给我定罪名啊?”
虽然沈钧没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但他这番话其实就是这个意思。
“现在我家买的粮食还在粮仓里堆着呢!我只有买却没有卖,又何来倒买倒卖一说?”
沈钧的这一番话说完,周围响起了轰然的掌声,不少读书人都大赞沈相爷有才,而那白衣书生甚至已经忘了自己刚刚对沈钧破口大骂,而是带头喊着“沈钧无罪、沈钧无罪”……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张岚所营造出来的“堂威”就荡然无存了。
高坐在审判台上的秦国城似乎也遇到过这种情况,虽然明明觉得对方说得不对劲,但却找不到反驳对方的理由。
而随着秦国城的沉寂,四周的书生、地主们就更加欢乐起来。
“嘿!我就说嘛!沈钧官场浮沉这么多年,怎么会被这么点小事给告倒?”
酒楼中,胖地主意气风发地大声说道:“我看呐,这秦府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如今是要折了面子了!哈哈哈哈……大快人心,真是大快人心啊!”
“咦?秦府折了面子你怎么这么高兴?难不成你看秦府不顺眼不成?”坐在胖地主隔壁桌的那个神秘年轻人忽然插嘴道。
“啧……”
胖地主脸色难看得仿佛吃了个苍蝇一样,自己这边高兴呢关隔壁什么事?可这话又不能这么说……毕竟他刚刚的确有些得意忘形了,而现在执政的可正是秦府!
“民不与官斗”可不是一句随随便便的话,这简单的五个字背后藏着多少血泪才浇筑出来这短短五个字的经验之谈……
秦府吃瘪了,抑制粮价的策略进行不下去了,对于地主来说当然是件好事,可若是因为自己忘形而被秦府记恨上,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不不不,怎么会……我的意思是,沈相爷的辨白精彩绝伦。”胖地主连忙解释两句。
“偷鸡不成蚀把米……折了面子真开心……”肖恒学着胖地主刚才的样子,把他说的话提炼出来又再讲了一遍。
“你!你是何人?为何管我闲事!?”胖地主恼羞成怒,“外乡人,我劝你还是不要多管闲事为好,不然哪天被人打了都不知道得罪了谁!”
“呦?威胁我啊?”那年轻人丝毫不怕,反而饶有兴致的看着那胖地主,看得他背脊发凉。
“扫兴!走了走了,不吃了!”
胖地主假装生气,起身就带人离开了,只剩那年轻人冷笑一声,捏起一颗油炸蚕豆扔进口中,继续看着外面自斟自饮。
菜市口、审判台上。
原本微微有些倾向于沈钧的秦国城吃了个大瘪,心中自然恼怒起来。而沈钧的态度也让原本处于中立态度的韩子德和张坷涵也开始微妙地转变立场。
张岚看着这一幕,不由得嘴角微微翘起——眼前的这一切,与肖恒的判断相差无几。
既然这情绪已经酝酿到位了,张岚就递了个纸条过去。
张坷涵、韩子德依次看过之后,眼睛纷纷一亮,最后递到了秦国城的手中。
束手无策的秦国城看到这张纸条之后,顿时一拍惊堂木道:
“呔!堂下沈钧巧舌如簧!本应掌嘴但念及你年岁已高也就算了……既然你喜欢诡辩,那我就来一一驳斥!”
那张纸条的字迹明显不是张岚的,而是自己那个妹夫的笔迹。
看过纸条后,秦国城只觉头脑通透,之前想不明白的东西现在却被剥去了繁杂的外壳,留下了简单的内容。
秦国城深吸了口气,从容不迫的开口道:
“沈钧啊沈钧,诡辩只能缓解一时,但我送你一句……人在做,天在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