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一如既往,是一片山坡、树林和蜿蜒流出的溪水,在静谧的月色下泛起鳞光。仿佛千年万年都是一般的景致,没有变化。
溪水边立着一个人的剪影,他面朝流水,默默沉思。
辰兮一步步朝他走过去。现在的她步履轻如羽毛,呼吸静不可闻,身影宛似一缕并不存在的幽魂,只消片刻,已经出现在宋泽身后。
她盯着这个背影看了一会儿,心中有一个念头,想挥掌朝他的背心拍下去,击穿他的身体,看着他惊愕又痛苦的样子。
就像他亲手打死了如烟夫人,击碎了自己长久以来唯一的念想,唯一的期盼!
所有记忆碎片都拼接在了一起,包括自己在那几个月的昏睡中听到的,以及醒来之后宋泽亲口对自己的讲述,接续成了一切的全貌——
是他在灵山上打死了姨母,江伯伯也因此伤心欲绝,最终自我了断。
他还趁着自己意识不清醒的时候,把事情变成了如今这幅样子...他竟然占有了自己,和自己堂而皇之地做了夫妻!
——他如何忍心这样做?
此人,和该千刀万剐!
但是很奇怪...这个念头明明十分强烈,辰兮的手却始终抬不起来,好像心底深处又有一个声音,并不想这么做。
她默默盯着宋泽的背影,瞧了半晌,又缓缓转过身,朝小木屋走了回去。
短短的一段路,瞬间可达,但她这一缕孤魂却飘荡了许久。
目之所及是那一片熟悉的山坡,他几乎每日都会和她一起在林间散步,从初春到盛夏。开始是推着轮车,后来就是携手并肩而行。
他们慢慢走过潮湿芬芳的泥土地,给每一棵树都起了名字,畅想着往后余生都住在这里。
一湾溪水从林中穿过,午后他常常舀水煮茶,清冽无比,她很是喜欢。
小木屋的门窗上依旧挂着他们成亲时候的红绸布,还没有取下来,他们谁都不提,也就都不动手。只因每次回家时看到,心中总有无限欢喜。
墙上挂着几串辣椒和蒜,还有刘大娘送来的腌肉。水缸里是满满的水,院子里是堆成小山的柴。左邻右舍都夸他勤快,半点儿也不让媳妇操心。
她就是他们口中最有福气的人。
走进屋子里,小小的空间却很敞亮,到处被她收拾得井井有条,每一个物件都是她亲手摆放的,饱含着她对这个家极致的依恋和满足。
她是心满意足的。
辰兮缓缓走到床边,缓缓坐下,轻轻抚摸被褥,尚有余温。
自己的念想虽然破碎了,但是长久以来,那个温馨的梦境其实早已成真。
——自己早已经有家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
一个温暖,坚实,永远不会背叛自己,更不会抛弃自己的家。
她还想起了自己对宋泽说的话...他分明一直在拒绝,是自己斩钉截铁地说想告别过去、做一个全新的人,是自己抓住他不放,硬要与他做夫妻...
他说过,怕自己失掉了记忆,就做出糊涂的决定,是自己说绝不后悔的...
那些温存的缠绵的浓烈的时刻,并不是假的...他向来爱重自己,并不是假的。
在被那样温柔的对待之后,自己当然是心甘情愿的...哪怕如今想来,也是不悔。
如果可以,能与这个人共度余生,白头偕老,自己大约也是愿意的吧?
辰兮怔怔望着窗外,月色之下依稀还能看见那个朦胧的身影。她的心绪彻底陷入了混乱,好像有一万把钝刀子在左右切割着,怔怔落下泪来。
宋泽默默看着眼前涓涓流过的溪水,眼泪也落了下来。
他方才听见背后有极细微的响动传来,不是脚步声,而是衣衫的轻微摩擦。若非自己长期修炼密宗功夫,五感通透,于黑暗之中也能感受到微弱的气息流动,是断难发觉的。
他感受到对方停在自己身后不远处,身上散发出来的熟悉的力道,牵动着自己体内冰魄游龙的内力,二者天然相合,源出一脉。
——那是自己这一年来精心调理的赤炼玄冥掌的气息,此刻这气息变得更加浑厚内敛,仿佛一只静卧在天边的巨兽,缓缓起伏的脊背便是延绵的山脉,只要它稍稍活动筋骨,就能毁天灭地。
辰兮回来了...
宋泽心里的那根丝线绷断了,长久以来隐隐害怕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他很想转过身去,抱住她大哭一场,再把刀递到她手里,拿着她的手刺向自己。就这样握着她的手,一刀一刀,把自己千刀万剐。
但是他没有勇气回头,于是他闭上双眼,等着辰兮出手。
就这样僵持着,直到感觉辰兮缓缓转身离开了。
宋泽的泪落下来,心里疼得难以自持。
东方渐渐透出晨光,天地化为一片青色。站了一整夜,宋泽的衣衫上结了一层露水,他长出一口气,转身朝小木屋走去。
远处山坡上出现几个人影,在向这边翘首以待。
景彧的神情颇有些兴奋,毕竟他已经来过好几次了,没有一次能劝动宋泽出山,这一回总算有成果,不禁向寇宗元说道:“总舵主,还得是您亲自来,不然宋掌门定然还要推脱...这回好了,他肯跟咱们回去,事情就能尽快启动,再拖延下去,恐怕真是不好收场了!”
寇宗元笑了笑:“形势逼人,由不得他任性下去了。唉,到底还是年轻啊。”
“就是啊...”一旁的凌溯咂摸着寇宗元话里的意思,说道:“论资历么,这宋掌门确实是浅了点儿,奈何他是灵山传人,又得喀喇汗王室扶持,在西北地界确实是腰杆子硬,咱们也不得不听他的...若有一日由寇总舵主来执掌大局,只怕大家伙更心服!”
寇宗元看了凌溯一眼,不置可否。此人心思活络,消息灵通,惯会瞅准时机做事,但聪明人最容易犯的错误就是自恃聪明,往往还只是些小聪明。
景彧知道总舵主不便表态,实则是不赞同凌溯的话,而他自己和宋泽相处日久,内心也敬服他,便笑道:“凌掌门此言差矣,我漕帮并非只在西北,所以西北地界何人执牛耳,与我们总舵主无关。咱们是跑漕运做生意的,黄河到哪儿,我们到哪儿,途径各地,当然要礼敬主人家,按规矩行事,和气生财嘛。”
凌溯眼珠一转,知道自己马屁拍马腿上了,当下立马改口,顺着景彧的话说:“就是啊...贵帮势力遍布大江南北,又何止在黄河上游,嘿嘿,这个......”
话没说完,几人突觉一阵气流异动,远处那座木屋里爆发出一波强烈的冲击力,虽然无声无息,力道却堪比一颗火雷,无形之中猝不及防,朝四面八方席卷而去。
几人都是高手,瞬间本能地运起内功相抗,直感到劲风扑面,初觉灼热焚身,但随后又感到热流中暗藏着一道道寒冰,诡异无比。
在此等力道之下,那座简陋的小木屋竟然纹丝不动,连门上的布帘也没有一丝掀动的痕迹。
劲风过后,几人尤有余惊。远处又有许多人影现身,是易偐和竹影,他们日常便在周围驻守,此刻感受到异动,纷纷赶了过来。
凌溯愕然道:“那是...那是怎么回事?”
景彧担忧地望着木屋:“宋掌门和那洛辰兮动起手了?这...这力道闻所未闻,宋掌门不会受伤吧?”他看向寇宗元,只等他示下。
凌溯直犯嘀咕:“早说了这妖女留不得,不若趁她伤重结果了她,如今痊愈了,可不成了个祸患?...”
易偐悄无声息地走到凌溯身后,抬手搭上他的肩:“凌掌门,莫不是以为我们都是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