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文和几个男人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老布尔拖到内陆。端着食蛇树汁的厄索娜早就等在街口了。
“宰只鹦鹉！”一名有经验的老水手嚷嚷道：
“用新鲜的鹦鹉血热敷额头，能治疯病！”
“我五年前就试过了，不管用。别费力气了，一只家养鹦鹉值二十个神太伏呢！”
厄索娜叹了口气。
“别假惺惺的了，臭婆娘！”
老皮尔被几人摁在地上，咧着嘴讥讽道：
“我很清楚你的丑恶嘴脸，要不是你这张面子挂不住，你早就趁我睡着把我扔进海里去了！这不刚好遂了你的愿吗？我们都开心，你摆脱一个饭桶，我去追随德西奥......”
“德西奥早就已经死了！”
厄索娜的一声怒喝让所有男人都双腿一软。
“你应该为你自己感到羞耻，布尔迪欧！孩子们全都成家了，你的大孙女都怀上你的曾孙了！你可倒好，发疯了那么多年，脑子里尽是已死的人和荒诞的传说，我打赌你连你大儿子的名字都没记住！”
“那是因为你给他们起的名字不好，臭婆娘！”
老布尔反驳道，但气势一下弱了不少。
“如果他们的名字叫大副，二副，轮机长，舵手，我肯定能倒背如流！”
“德西奥是谁？”瑞文小声询问。
“是和他穿同一条裤子的兄弟。”一名水手摸了摸胡子低声说道：
“在二十几年前，他们一起跑货轮的某一天，狂风交加，一条桅杆被风吹断了，缆绳在离心力下甩了出去，刚好拦腰砸中了可怜的德西奥，将他一下子扫进了海里。”
“是他推开我的。”老布尔嘟囔道，眼中再没方才的乖戾。
“我本来才应该是那个在黑船上打招呼的人，而他应该回到岸上，和女人生几个孩子，安度晚年......哈哈，那样我们两个都快活！”
“......你真该回到树上去了。”厄索娜紧皱着眉头。
对面的酒馆门口又传来了欢乐滑稽的四弦琴乐声，像是为老人的不幸欢呼鼓掌一般。
黄昏到来，包括那名婴儿在内，共有十九名长屋人被黑船上的亡魂吸引，葬身于海浪之中。他们大部分都是年入迟暮的老人，亲人早已死去，与已死之人团聚是他们生命中最后的念想。
“死于海中的人也会乘上黑船，在某个时候前来探望重要之人。”水手们感慨道：
“怕死的人躲起来，思念大于惜命的人回归海水，大海在吞噬我们之前，给了我们多么慷慨的选择权啊！”
厄索娜最终还是没忍心将老布尔绑回树上去。
“你们就当我这个老婆子也疯了吧。”
她流着泪说道：
“倘若大海最终一定要从我身边夺走他，那就随他去吧！我已经亲眼看见他在船上是多么开心了！在被绑在岸上的十几年里，他甚至从来都没有正眼看过我一眼，更别提笑得这么灿烂！”
第二天，瑞文带着老布尔上了船。猫儿们扬起帆，沿着相同的航线再度穿越了大叶藻海峡。
刚一上岸，瑞文就立刻伪装成格兰德先生，到联合果品公司了解情况。
“我们已经召集到了船员，其中不乏拥有特殊手段的能人志士，他们知道怎么万无一失地渡过大叶藻海峡，我们花了不少钱才雇佣到他们！”
以新德市和黑斯雷夫群岛之间巨大的经济差距，就算对方要价一百万神太伏，对比你们收复伊洛克岛所获得的利润都只是九牛一毛，瑞文心想。
他忽然意识到，当初被派去和谈的格兰德先生只是一颗不被重视的棋子。联合果品公司压根就不对这位小角色报什么期望，恐怕，倘若他真的死在了长屋人手里，鸽派就能找到借口放弃温和方案，联通鹰派一起发动猛攻，不仅能收复土地，还能维持自己爱好和平的正面形象！
嘶......老实说，让这群见利忘义的家伙登岛，带来的也不只是好事。一旦时间久了，当他们再度磨去长屋人的利齿，就会重新露出剥削者的丑恶嘴脸！
“希望你在路上害的风寒已经完全好了，斯皮尔先生，这次和谈可指着你呢！”
“事实上，我刚收到一艘船带来的口信。”
瑞文稍作停顿，将海岛和谈的消息转述给了公司主管。
听到这不同寻常的谈判条件，几位高层都有些警觉。
“长屋人现在也需要我们的资源，不论以哪种方式撕破脸皮都对他们没有好处。”瑞文循循善诱道：
“况且，我们也可以携带武器。他们或许对那里更熟悉，但我们的枪炮更精良。只要把地点尽量选在内陆，他们就没法拿海里的东西对付我们。”
一番嘴皮子磨下来，他凭借侦探老本行的三寸不烂之舌和在政界的打拼经验成功说得几人心服口服。
“很好，斯皮尔先生，我们下一个黄昏就启航。你有船吗？”
“有船。送我来的好心船长还在等着呢！”
第二天黄昏一到，“斯皮尔先生”就钻进了高傲挺拔号的船舱里，不见了。
“跟着我的船。”
卸去大副伪装的瑞文大步走出船舱，冷漠地注视着眼前的船队。他注意到，几名领航员的下嘴唇上都有着密密麻麻的刺青，看起来就和露西亚副教授的刺青差不多。
他们不是阿斯泰克人，也不是吉西人，如果说前两者的外形是在人类的基础上夹杂着鱼类的特点，那这些人则完全相反。
这些人是茅斯人，鱼类的特征占据了他们身体的大多数部位。厚嘴唇，塌鼻子，没有眼皮，脖子，手背和脚背上全都覆盖着会分泌粘液的厚鳞！
“嘶，嘶希嘶......”
其中一个鱼人向导张开嘴，吐出一连串意义不明的气泡音。他的脖子上戴着一串贝壳项链，似乎还是活的，棉线从那些贝类动物的肉里穿过去，让它们在疼痛中微微挣扎蠕动。
他们的身上全都有着各种各样的遗产，有密密麻麻的鱼眼，有黏滑的触腕，也有爬行动物般取代了眼皮的层叠瞬膜。
显然，这些茅斯人比人类更加善于利用遗产的力量！
“他的意思是，他们比陆地人更懂海洋。”
船上的一位阿斯泰克人翻译用烈日语解释道。
露西亚副教授和这么一群人有所往来？
“嘶鲁，希嘶鲁......”
“这又是什么意思？”
“他从没见过猫开船......老实说，我也没见过。”
“这世上你们没见过的事情多了去了。起锚！”瑞文下令道。
扑通！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几位茅斯人向导竟像真正的鱼一样一头扎进了水里，没过多久，其中一人在大多数船员们的惊愕中从水里探出头来，宽厚的嘴里叼着一只奇怪的软体动物，足有人的小臂长。
“一只蚀船蛸！”翻译认出了那东西。
“大部分航船的船底无缘无故穿个窟窿，都是这个东西搞的鬼！”
几位茅斯人围在一起，用藏在嘴里的尖牙三两下将那只蚀船蛸给分吃干净，抹了抹嘴，湿漉漉地爬回了甲板上，惹得旁观者们连连后退。
虚海的诅咒对他们没有丝毫影响！
“咕噜嘶嘶......咕咕鲁嘶......”
见众人的表情错愕，那位“健谈”的茅斯人又开口了。
“他的意思是，大海对我们是恩赐，对你们是剧毒。”
这话倒是不假，瑞文心想。
与此同时，他又不由思索起来，这些少数民族和当初逃难而来的人类灵魂之间存在的联系是什么？
当文明人将地底大开拓的脚步拓展到虚海时，长屋人，茅斯人等少数民族已经在虚海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要说他们是在伊撒乌拉坍塌时掉进湖里的人所变......数量似乎又太夸张了些。
茅斯人在横穿大叶藻海峡时，依旧不时跳入水中，进行奇怪的狩猎活动。水里的磷虾似乎压根奈何不了他们，据老布尔的解释，他们的皮肤又厚又硬，像人造皮革，磷虾根本咬不穿。他们的血有剧毒，更是让掠食者望而生畏。
“他们是星骸女神最得意的造物，尽管外形丑了点，但整片虚海都为他们敞开。”
“当航路畅通的时候，伊洛克岛也有茅斯人造访，但他们要价漫天，几万神太伏的都有！大部分远航船打一整天鱼都只能赚到几百神太伏，这完全是亏本买卖！”
在新德市，几千烈洋也就勉强足够普通人一个月的生活费。
文明社会和殖民地间巨大的消费差距让瑞文进一步相信联合果品公司和奥贝伦香蕉公司半斤八两。格兰德先生就是个被随手扔出去的弃子，谁也没想到他能“活着”回来，并带回真正的和谈消息。
当他看见水底的几名茅斯人围猎一只巨型裂口蟹，最终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把战利品拖上甲板后，格兰德先生的牺牲就让他愈发不自在。
船上的厨子当场解体裂口蟹，烹饪成香喷喷的菜肴，通过三艘大船之间的木板桥分发出去。当一船人有说有笑地享用完美食，喝完两瓶香蕉酒后，伊洛克岛的人造太阳已经近在眼前。
“看啊！用不了多久，伊洛克岛就会重新笼罩在光明和希望之中！”
联合果品公司的其中一位船长在船头感叹道。
“放屁！”老布尔低声嘟囔道：
“你知道当时他们向长屋人征多少‘阳光税’吗？四成！四成利益所得！后来改发薪资券之后才减了些。”
伊洛克岛东北方的小孤岛边上已经停了五六艘船。这是长屋人能找出的最好的普通航船，上面都配置了临时船炮，但和联合果品公司的船相比只能是小巫见大巫。岛上的活船只剩三艘，本是长屋人最强大的海上战力，但没人敢拿她们冒险。
“这地方还不错。人造太阳勉强能照得到，甚至还有淡水资源！”
几名公司高层在航船靠岸时议论起来。
“你们觉得，在这儿建个椰子油加工厂怎么样？”
由长屋人和滞留白人组成的和谈队伍已经等在了岸边。摩斯科特和阿夏古雷.普雷斯考教授站在最前面，前者西装革履，后者一身黑色长袍。
“真不可思议。”另一位船长嘟囔道：
“伊洛克岛上居然会有白人神父？”
瑞文在船舱内重新伪装成格兰德先生，钻了出来，拉上卡梅隆和老皮尔，跳到了无人岛的天然沙滩上。
教授一眼就认出了他，点头致意，示意他见机行事。瑞文注意到，每位长屋人都带着武器，从粗糙的匕首，斧子，到手枪和双管猎枪。
他们的眼睛盯着联合果品公司的三艘大船。显然，在这种场合之下，毁船比杀人更加管用。没了返航用的船只，对方只能乖乖任自己摆布！
教授的手里拿着一本书，不是圣经，而是那本线装的《香蕉与长屋人》。
“很抱歉，先生们，我没法和你们说‘欢迎到来’，因为这里的许多人实际上都并不特别欢迎你们。”
“我很能理解这点。”随行的鲁克山笑嘻嘻地说道：
“时代在进步，而我相信人也在进步。只要假以时日，我们一定能放下针对彼此的锋芒，相互理解。您作为一名神父，想必也是个和平主义者吧！”
“正相反。”教授平静地回答道：
“我上岛的时候，刚好是香蕉战争最后一波冲突爆发的时候。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帮着这里的人击沉了好几艘战船。”
难怪长屋人会这么信服教授！瑞文恍然大悟。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会对你们做相同的事情。”一旁的摩斯科特忙打圆场。
“我同样相信这次和谈能得到好结果。这是我们草拟好的一份方案，我相信你们也有相应的方案书？
“是的。”
联合果品公司的几名使者互换了个眼神，找了个地方坐下，吩咐下手拿来了一本绿皮书。
“我们所期望达成的第一件事，是重新点亮伊洛克岛上的人造太阳。这会是一个耗费巨资的大工程，至少需要上千万烈洋，但这笔钱会由联合果品公司先行垫付。同时，我们可以保证至少三十年的阳光税豁免，你们这一代人，终身无需缴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