亘古不变的时间仍在流逝。
低低的微风吹起尘土,变幻出一片远观的蜂群模样,只伴随着太阳渐落,又重归于古老的沉寂之中。
处理完一件事情的周湛行走在十八区的大街小巷,眼见着四处一片辞旧迎新的蓬勃喜气,人们兴高采烈地相互打着招呼,用领来的大批新料替换掉先前的腐朽物质,进而在原址处重建家园,心中不由升起了一片淡淡的舒然。
家国有幸,上下同心。
只可惜自己的时间殊为紧迫。
周湛收回思绪,没有来得及留恋太久,便在拐进了一处无人的小道后脱下上身的束缚,背翼舒展,急急飞入了辽阔的天空之中。
“哗哗!”
善于俯瞰山河的人物总有一对不错的眼睛。
他搜寻片刻,几乎没费什么太大的力气,就已找到了那位呆立在某处的失落青年。
“哗!”
转身。
收翼。
落地。
“多日不见,你如今为何显得这般颓唐?”
全身霎时紧绷的张和回过心神,一手按住腰间倭刀之余,险些掏出枪械,直指落在他眼前的精壮汉子。
也幸亏这数次强化后的身体反应确实够快。
“头领。”
青年的眼睛忽闪过微光,只在熄灭了大半之后,平静地向前拱手作礼。
“说了很多次了,你我之间,就不必讲究这么多虚假的东西。”
微微挑眉的周湛言语如常。
他低低脑袋,脸上的肌肉一阵变幻,待到再度出现在张和的眼中时,已是转有了数分的歉意:
“关于王统领的事情,很抱歉没有提前和你商量。”
“不过现如今尘埃落定,你如果想的话,也可以选择继续按照自己的规划去走,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有我在这,没有人可以对你造成什么阻拦。”
大包大揽的承诺自是有着其十足的底气。
推出筹码的周湛眼神坚定。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其他,对此的态度也是颇为上心。
但不算太过意外的是——
早有腹案的张和拒绝了这个提议。
“此事应是我个人考虑不周,在做这些计划之前,没有想到过其他同道的观感如何,以至于失了分寸,如今醒悟,定不会再坚持己见。”
“知错能改”这四个字,一向都代表了某种非常优秀的品质。
面色稍有迷惘的青年微微垂首,但略为低落的语气中,也确是没什么太大的怨念。
“这也不能太过怪罪你。”
瞧出些门道的周湛点了点脑袋,可不知是不是出于某种文明下的思想传统,他还是想在这个话题的结尾处,给予面前的后辈一定程度上的打压:
“虽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但这种拘束甚少的放肆应该是对于他人,而非你自己,你要认真记下。”
“是。”
“和人的关系要搞好,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这句话其实应该反过来,叫多助者得道,寡助者失道,没有周围人的帮助,你以后也很难走。”
“是。”
“还有…”
“是。”
“你呀你…”
知道自己逾越了情绪边界的精壮汉子霎时失笑。不过脑子里那种偏颇的固执,倒也因此而消散了大半。
微风吹过。
他背过手去,面上的表情难得放松,许是因为到底还是老了的缘故,终是心下一软,看着那有些闷闷不乐的张和,开口劝慰道:
“行了,你那边的几千号多少还是读过书的,近些年的建设缺人缺才,如果实在没办法,我做主,就让你选些识趣的,我来给他们换个身份,隐秘一点安排了,好吧?”
“多谢头领。”
“总归是你的第一次尝试嘛。”
周湛眨了眨眼,看向远处的目光深处,稍有些宏大惊艳的影子:
“如果完全否定的话,任谁都不好受。”
高悬的日头慢慢偏西。
微低着脑袋的张和自此似有所动。
他抬起脑袋,直直看了眼面前人的样子,随后在小片带着金光的白发下,又是将视线悄悄地沉了过去。
小风时起。
静谧舒缓的氛围中,间隔了半代的两人各自站立,像是没事的闲人一般什么也没做,放空的心情有如大海,在阳光下安然无事。
只可惜,世间多变。
该要到来的东西不论早晚,终究还是会登门拜访。
一如剧本。
一如宿命。
“张和。”
周湛身上刻意维持的气势早已泄去多时。
他不自然地慢慢转身,面表之上的疲惫,再度被虚假的微笑渐渐替代,有如一抹环绕于瓷器的釉色,浑然天成:
“你知道我这些时间的举动,应是有意在培养你的。”
“而有件事情,也不知道你有没有察觉。”
“我在世的日子,当是不会多了。”
“先前的收复战争中,因为某些东西的缘故,我不得不借用一些不太上得了台面的力量和手段,而对方也出于制衡的考虑,给我下了点小小的威胁。”
“照常理来说,如果我选择强行晋升,到了甲级的时候,这东西是有可能解的。”
“毕竟善恶之地总喜欢给予弱势者大力扶持,保不齐多出来的东西里面,就有一个兑换了之后可以解除那威胁的药剂。”
“但我想了想,最终还是抹掉了这个念头。”
“除了这一万多积分对于现在的十八区至关重要以外,最为直接的,还是汪家那位故人的存在。”
“我了解他,他了解我。”
“在这种前提之下,如果我还活着,他也还活着,则十八区在数年以后,必定会被第四区再度打击,没有什么幸免的可能。”
“我累了。”
“真的是累了。”
“大兄累了,只想着退居二线,而我累了,则想着马上去死——毕竟这还可以打消一部分强敌的疑虑,也算是个勉强为之的幸事。”
“但比较可惜的是,你还没有成长起来,联盟内认可你的人并不算多。”
“在我之后,如果是前些天前的局面,甚至于是现在这局面,他们那些没脑子的东西大概率也会选择重新抬出论资排辈的惯例,选择追随王田,让他成为下一任的区域首领。”
“而大兄的性格实在不佳。”
“非但太过于爆烈,一点就着,且常在两难的抉择中迟钝犹疑,那种毫无底线的重情重义,也势必会破坏我个人预想中法治的初衷。”
“那如若是徐成呢?”
张和的声音冷不丁插入其中:
“难道徐成不可以成为区域首领?”
“徐成的性子是个很好的内治之才。”
反应迅速的周湛稍稍垂首,眼神中的色彩在这个问题下依旧坚定,仿佛早有准备:
“他相比于你更加低调,更加沉稳,甚至更加能得到十八区民众的青睐,但与此同时,他又太过于极端。”
“和您一样?”
青年的面上轻轻一笑。
“和我一样。”
精壮汉子点点头,坦然回答。
“我明白了。”
略为直接的答案让人稍觉虚假,但细细追索之下,却也毫无破绽。
毕竟如此相近的两人,对于汪家的那位来说,还真就相差无几。
至少有一点毫无疑问——
他们两个都是威胁。
而威胁这东西,自然是越早消除,内心越安。
“所以,你得抓紧时间成长起来了。”
会谈的进程慢慢接近尾声。
周湛的目光偏转向下,抬起的嘴角处夹杂着几分如有若无的笑意,不知在想些什么有趣的东西:
“基于这个东西,我给你送了份礼物。”
“如果没什么事的话,你最好先回营地去看看,准备准备,处理处理。”
“是。”
“另外——”
风流气动。
宽广的背翼扇动大片无形的物质,借助伟大的力学原理托举身躯,在清晰的言语声中悬停一处,蓄势待飞:
“王德是个好同志。”
“但如果你不放心,也可以选择自己培养些人才出来。”
“不用担心他人的非议,也不用在乎非现实条件的心灵制约。”
“我是周湛,也是十八区现任的区域首领。”
“因此在我死掉之前,自然会竭尽全力,为你——也是为十八区——铺平一条合适的道路。”
“天地不可非议。”
“神佛无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