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下同传,四街通报。”
“原乙级圣职者王田越权揽职,妄自尊大,意欲蛊惑他人,非法干预十八区兴复大计,其罪深重难恕,今剥离一切职务,即刻起,搬离南街公所。”
“然,念之功勋卓着,故暂保留其职业者身份,明日起,调往一线工程作业。”
“时限无定,至死方休。”
……
即便是一件混乱至极的事务,也总有其终结和平息的时候。
就像飘零无序的树叶落地为泥,波涛汹涌的海面平滑成镜。
古人云:分久必合。
如是而已。
“每次和您见面,我都能察觉到一些毛骨悚然的感觉。”
每时每刻,每分每秒。
世界上的每一处场景,仿佛都在无形的推动作用下,如剧本般上演着互不相同的故事。
正当王田屈膝跪地,似先时代中的初汉元勋一般受命听宣之际,西街一号楼的最上方处,身高相仿的两道影子却只是近乎平等地面对而立,相互之间,彬彬有礼。
“我应该说这是一种无比的荣幸吗?”
正午的阳光并不算热烈。
微风吹过,冷意时有。
许久不曾现身于人前的周湛抬起手臂,一把摘下了头上戴着的兜帽,虽是动作轻巧依旧,但那副带着笑意的眉眼之间,却多有几分遮不住的灰败枯白:
“毕竟能与被前辈们亲自选中的底蕴平起平坐,这确是我先年的岁月中,一直梦寐以求的东西。”
许多事物的维系,其实都非常脆弱。
例如信任,例如默契。
它们可能建立在少数几个人的无言之下,也自然是有一定的概率,因为那数息间的小小变化,而随即轰然崩塌。
但好在,有些人懂得什么叫做“未雨绸缪”,对于这种片刻中的急剧反应,内心早有准备。
“比起您的成就与实力,我这只不过是一个供人选择的幸运儿罢了。”
黑衣如夜的中年男子脸色坦然。
直视面前的眼神,好似火光下的晶莹明镜,除去边上不引人注目的墨色以外,核心处闪烁着一片透亮:
“区区小运,自不可与您的通天手段相媲美,如若强行放在一起提及,那便是折煞了我的性命,也难以抹平其中的差距鸿沟。”
“你可真是太过于谦逊了。”
肉翼微动的精壮汉子眉目稍低,嘴角处再度上扬几分的笑意,似孩童一般狡黠纯良:
“但如若先生一定要坚持己见,那便就算是这样的吧。”
“毕竟我这人道德低下,品行不端,总归是个世俗过客,多慕名,多慕利。”
“慕名慕利?”
周现的神色稍显意动:
“…如若如此的话,难不成今时今日,堂堂一区之首领亲自来此,是为了要断了我的俸禄不成?”
云奔光走,风起高歌。
似玩笑一般的言语长驱直入,坦荡中连带着三分试探,恍若小心翼翼的持刀客,绵里藏针。
“先生说笑了。”
神色收敛的精壮汉子摇了摇头,只微微躬身前倾,聊表自己对于言语中唐突的歉意:
“十八区百废待兴不假,但若是只想着去靠压榨些特定的人物而崛起,那还不如当初直接灭了的好。”
周现眯了眯眼,沾染油墨的手心背后朝外,面上的表情稀疏而客气,细细追索之下,一时间内,倒也说不清具体眉目。
但很显然的是——
对于周湛的漂亮话,他确实没有半分的相信。
开玩笑。
先前第四区那群人在的时候,唱的可比这点冠冕堂皇的东西好听多了。
那时的他都可以选择逆向而行,到眼下的光景里,总不能越活越过去了吧?
“所以您这次来,就不是要从我身上取利了?”
“虚实交替”四个字,自是代表了某种来自于先时代的古老艺术。
它们化名阴阳,刚柔并济,不可谓一门简单的学问。
但在某些情况下,再高超的语言,也弥补不了实力上的巨大参差。
“先生这也是说笑了。”
洞若观火的周湛抬起脑袋,举手抬足之间,通身的气势仿佛实心的铁桶一般滴水不漏:
“如若在现今的环境下,十八区的任何人都不能被压榨和剥削,那要想我们能反超第四区,乃至于复兴强盛,也仍是天方夜谭。”
“啧。”
略感不妙的周现稍稍抬眼。
不注意的片刻失言之下,紧贴上颚的舌面,一时间干燥异常:
“那所以您这次来此,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取乐,还是为了浪费您现在的宝贵时间?”
“是为了取回一些联盟的东西。”
背翼稍动的精壮汉子神色从容。
仿佛某些看上去强取豪夺的事情,已是如平日里的生活一般家常便饭:
“东街,南街,北街,这三处地方,近些日子里,晁九都亲自带人去找了个遍。”
“我也本想着,现如今事务繁多,就不麻烦你动身引路,只在之后寻个时间,与先生通报一下便好。”
“但没想到,先辈们藏匿东西的本事,确是极为的高超。”
“以至于到目前为止,若想知晓联盟宝库的位置,除了来寻你一趟,好像已别无他法。”
天色依旧。
稍显冷淡的气氛就如同拦路的山虎一般,大大方方地张牙舞爪,于短时间内弥散四周。
“我还道是什么奇珍异宝被我无意间夹带藏匿,以至于如您一般的人物,还需亲自登门讨要,无脸无皮。”
面色不明的中年男子两颊微紧:
“原来您惦记的,只是那么些东西而已。”
“如果只是要‘那么些东西’,我倒是就叫晁九来找你了。”
周湛摇了摇脑袋,看向面前人的目光中,仍是一片裹着笑意的平静:
“实话实说吧。”
“我知道你与那小子关系匪浅,而说是缘分也罢,道是心机也可,总合言之,在我之后,你若想过得相对舒坦,谁上位,自然也比不过张和上位。”
“没错。”
“我知道你们两位之间,应该是有着比较特殊的羁绊存在的。”
他收敛了一下神色:
“虽然到目前为止,我还不清楚你们之间相互信任的羁绊到底是个什么奇妙的东西,但无论它是什么东西,对我来说,在大是大非面前,都算末流。”
“你是掌管舆论的主官,也是十八区上个时代的先辈们所指定的兴复传人,在某些方面,我觉得他们的眼光应该不会太差。”
“说句不好听的。”
“现如今的形势下,只要是为了十八区的未来光明,哪怕是要了我的性命,那也在所不惜。”
“因此,你们两位走得近些,那就近些了吧。”
“反正我这人估计也活不了多久,几年的时间里,倒也没有什么被篡位幽禁的风险。”
“如若让那小子单独对上徐成,他们两位半斤八两地争来争去,到时候死谁伤谁,那才是个天大的麻烦。”
“所以?”
“没什么好所以的。”
目色微明的周湛稍稍抬首。
两鬓染霜的模样,顿时又多了几分如巨兽般的庞然威势:
“你们两个结盟可以,你们两个之间谁向谁称臣也可以,但对于我,对于十八区,这种两个身居高位者之间的大事情,必须公之于众。”
“您是想让我现在就表态?”
周现面上的神色变化颇多。
仿佛这件事情的重要程度,要比先前可能被周湛夺去原本属于自己的宝库还要更甚十倍。
毕竟人与人之间都是独立的个体。
他活得就两个字——
通透。
钱财乃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在可以保障生活的前提下,多余的部分本就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没了也就没了,反正他也不打算谋反。
但如果在联盟内部,他的立场和站队出了问题,那自由和生命,估计都很难保全。
在可以选择的前提下,这位不愿沾事的“前朝底蕴”宁可做个几面逢源的好好先生,也不愿意冒险押注,去赌一个并没有光明太多的未来。
毕竟他就是王八的性子,能不动,就不动。
安安心心的享清福,无聊了就去广场上扮个戏,这对比于先前的生活,得是一种多好的日子?
但很显然。
作为十八区现任首领的周湛,并不喜欢他的这个观点。
“你总归是要做些决定的。”
将兜帽重新戴上的精壮汉子言语平和:
“作为交换,那些物资我不会全部要你的,但至少你要拿出三分之一做好伪装,放在西街或者郊外的某个地方,算作个对内的交代。”
“时间?”
“今天之内吧。”
他转过身去。
被遮住的半边视野下,是两位略失分寸的腼腆新人。
“我听说,你这里还缺些人手?”
“其实…也算可以忙得过来…”
“既然如此,这件事情我帮你解决。”
“没这个必要了吧…”
“王天,王仁。”
“在…”
“在!”
突然传来的声响让人颇为意外。
稍显错愕的中年男子微微抬起脑袋,却不见周湛的嘴角低低扬起,面上的表情,就好似雕塑一般完美无瑕:
“从今往后,你们就跟着这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