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呼…”
十八区的世界,黯淡且沉寂。
在很多成年人的印象中,似乎已经许久没有感受过,那种可以被称得上“舒爽”二字的风了。
即便云上飘过雨,地表流过河。
十八区的天,也依旧是那种死气沉沉的、闷闷的天。
“沙沙…”
张和拄着自己的霰弹枪,从小巷中转出来的时候,雨衣下面,是一身不合尺寸的怪异西服。
像是个旧世界中的老牌绅士,毫无准备地跨出固有的门户边线,闯进了新世界里,最为堕落的腐朽空间。
无奈。
隐忍。
格格不入。
“踏。”
沾满污渍的皮鞋,现如今,早已不再蹭亮。
泥浆滚滚,乖巧的从底下轻轻溜走。
他立在长长的街道前,看着朦胧的黑暗中,那倔强挺立的盏盏油灯。
一二三四。
五六七八。
不多不少,恰好就是那位射鼠人口里的十六之数。
“嚓。”
青年握了握手。
没怎么犹豫,便直接向着最近的那盏光明走去。
“吱——”
老旧的木门腐朽粘腻,在外力的作用中,阵阵咿呀作响。
上上下下布满的大小霉斑,代表着纯真美好的底料,已经被污染到了骨髓深处。
除了推倒重来。
此时此刻,已没有任何补救的办法。
“呼…”
废气随着运动而翻涌,上上下下,持久不息。
小楼内。
许多居民的心跳,原本也是因为各人的素质,而有些参差不齐。
但随着张和的脚步声声入耳。
它们却仿佛受到了某种召唤,基于玄学的缘故,愈发趋向于某种齐鸣的震响。
“彭彭!”
一道道若有若无的视线,忍不住窥出住处,在一个又一个转角的门缝里,朝来人的影子暗暗窥探。
却每每在要与张和对碰的时候,悄悄侧到了内里的一边。
他们里面的某些人,或许是有点小小的想法的。
青年脸颊微动,眼神中,寒意莫名。
但残存的理智,又或是心底里不敢承认的懦弱,拦住了他们迈出的脚步。
“呼…”
他眨了眨眼。
在闪烁的眸光中,抬起头,望向前方。
当下里,阶梯已尽。
鼻尖上,是一片近在咫尺的薄薄木门。
“砰!”
事到如今,已成一种必然动手的局面。
霰弹枪的响动,也似乎是因此而来得分外果断。
破碎的油灯在雨中爆闪爆灭。
透过右侧墙体的狰狞洞口,三两下踉踉跄跄,自此寂灭于无形的暗处虚空。
天色愈发黯淡。
西街内,黑夜弥漫更深。
“今天真的好黑呀。”
略显脆弱的木制屏障,在眼下万籁俱寂的世界里,似乎并没有什么隔音的作用。
薄薄的一层插栓门内,怯怯的童声略带些颤抖,言语间,依稀有些觉察到了外面的动静。
“所以你要乖乖的,不然,就会有怪兽来咬你啦。”
一道宽厚的男声顺口接过。
平和的音调里,满是那种安慰的语气。
“如果这样的话,爸爸能不能陪我睡呀?童童好怕。”
童话书里惯常的撒娇伎俩,仿佛隔了悠悠岁月千年,好说歹说,都不该存在于这片恶土之上。
张和抬起手,当下里,似乎略有所动。
就好像被其牵着鼻子,带入了一个温馨的康乐之家。
“爸爸…”
他眨了眨眼。
屏住呼吸间,耳边灌入的,又是一句孩童的呢喃。
“砰!”
枪声又起。
碎片四散而纷飞。
面色渐渐冷漠的青年伸出手臂,从洞开的窟窿里,拨开了锈蚀的铁制插销。
他不喜欢有人把自己当成傻子。
所以,在力所能及之下,那位压着嗓子的表演者,还是早点无了的好。
“吱——”
不同寻常的烟雾,向着四周迅速弥漫,缭绕于暗暗的半空之中,张牙舞爪。
火药燃烧的余烬,混合着柏树木自焚的味道,像是新来的霸道房客,和无穷无尽的烟草飞灰交织错杂,很快,便已不分彼此。
青年迈开步子。
紧着脸,一脚踏入其中。
“好狠毒的心呐。”
狭窄的小阁楼里,凌乱的大床上弹坑散布,理想中的血腥场景,却并没有出现在张和眼中。
但这并不让人意外。
沉默的青年偏过脑袋,似早有预料一般,直直望向了身侧来袭的寒光。
“乒!”
金铁交鸣。
粗钢打造出来的武器,唯一的优点,恐怕就是厚重敦实。
即便是最为脆弱的枪管,也能轻易抵挡住匕首的冲击。
“不知道,你这一条灵魂,到底又有多少罪恶。”
一位身穿短衬的中年男子眯着眼睛,腰下一条齐腰水裤,说话间,已是不着痕迹地向后连滑数步。
这副场景,看起来很是奇怪。
明明是恶人的张和光明正大,身为缉罪师的他,却如同石缝中苟且的豸虫,阴狠蛰伏。
“不过,这枪真的不错。”
他微微一笑。
说话间的声音千变万化,听多了,总有些脑中发胀。
“可惜呀,你好像没有子弹了。”
张和瞳孔微缩。
于前者再起的攻势中,直接抬起手臂,以右脚为立点支撑,将那杆六十斤重的庞然巨物单手横举,以作防卫之态。
“乒!”
只一息之间。
又是一道巨力冲击。
中年男子右手攥拳,左臂上的血管,伴随着腰胯处紧绷的肌肉,直接根根暴起。
如长龙直入,白虹贯日。
一触之下,刃间嵌入三分。
可偏偏就是如此威力,高不成,低不就,使得其武器霎时受制,料想中美好的局势,瞬间败坏至极。
“要糟!”
心神电转之际。
他咽了口唾沫,只犹豫僵持了半息之后,却没有选择立刻抽身。
压手。
抓取。
直拳。
中年男子欺身上前,选择了用尽全力的拼搏一把。
在握住张和的霰弹枪后。
他抬起手,直接用力一下,打在了匕首的平底之中。
“乒!”
刃尖隐现。
刀身处,已然又入了七分长短。
后者立足不稳,干脆就直接放弃枪械,一步后跳贴墙,从宽大的雨衣中,掏出了一柄两尺长的单持苗刀。
其前端无刃,似乎已被人用什么东西,在此处直接斩断。
切口光滑平整,不复往日锋芒尖利。
“你是个瘸子?”
中年男子的脸色,明显松了一口提起的气势。
他看着面前的青年,警惕地近靠两步,只踩着砸落在地上的霰弹枪,将自己的匕首用力拔出。
随后。
从下至上,抡了个短促的圆弧,突兀间,向前一掷!
“乒!”
刀身未动。
周围烟气排空。
一抹寒光弹射,在张和的眼前交手之后,顺势偏转了方向,扎入了木制的床头深处。
“哑巴?”
中年男子眉头一紧。
言语过后,索性也不再掩饰。
“欻欻!”
他抬起手臂,十根手指似杂耍一般飞舞迅速,将腰间与皮带相接的短刀出鞘,一连七把,甩向对手面门。
金属制就的外壳,略有几分微光暗色。
张和目光炯炯,心神一体之下,全身隐隐发颤。
“乒乒乒!”
三声叠响清脆。
连成一线的紧密攻击,硬生生被他单刀所阻,瞬时间,劈断了绵绵气势。
中年男子凝神望去。
但见那青年动手,挑飞了前三枚短刀之后,身上的动作,便如同铁塑一般,直接刹那禁止。
断发飘落。
剩余的暗器,扎在了后者鬓旁,惋惜未偏半寸,留得其微薄性命。
“力气不错,用枪的,眼睛应该也差不到哪去。”
他非常诚实地慢慢开口,给予了对手应得的夸赞,逡巡间,只摸着腰后那把藏在刀鞘里的武器,稍有些惊疑不定。
中年男子是想要杀了面前这位的。
可现如今,严良已死。
十八区所有的乙级缉罪师,都遵循着善恶之地的规矩,在中央广场上,给他老人家殉葬而去。
拖得越久,暴徒们的支援,就可能来得越多。
他不想死。
真的,非常不想死。
“我要屠灭西街的缉罪师。”
张和持刀垂落。
微亮的眼神中,颇有几分漠然之色。
一股长气自其鼻尖喷涌。
这么久来的激烈战斗,他竟是未曾呼吸半缕。
谨慎。
强悍。
这种交杂起来的品质,更加值得旁人忌惮。
“你若不是西街的缉罪师,那便不归我管。”
但。
就在这种你死我活的气氛,被其推向了顶峰之际。
变相服软的言语,却又从张和的口中吐出,慢慢弥散四周。
那愈发警惕的中年男子听得表情一愣。
随后,便是回过神来,赶忙拍了拍手,强声笑道:
“那没事,我有很多房子,现在就去南街。”
一言即毕。
他也不走寻常道路。
只一脚踹开了背后的木墙,从十七米高的半空中,一步飞跃而下。
身形果断。
可,却是久久未听落地之声。
“呼呼…”
冷风幽幽。
张和于原处安然站立,眼见着缺口之外,那一盏盏的长明灯火,在黑暗里熄灭小半,兀自岿然不动。
外面的雨气愈发汹涌。
朦胧夜色,几乎将屋内的烟雾彻底掏空。
“你个怪胎。”
骂骂咧咧的中年男子挂在半空,忍耐了一会儿后,只得单手抓着墙沿,随意飞身而上,眼神里,满是无奈之色。
“有暴徒来啦!”
他扯着嗓子,用力嚎叫一句。
看似浩大的声威,不过也只传了半条长街后,便就化作了某种混沌,消散虚无。
这位又走到床边。
将第一把被击飞的匕首小心拔出,沿着尾部,取下了勾在破墙上的纤细钢丝,慢慢收起。
果然。
能在那场突袭中侥幸存活下来的暴徒,看上去,确实不是傻子。
可笑他还以为,张和只是在诓骗于他,实际里,早已不安好心。
就想着将计就计,让那位从后跟随,大意之下,切他个血肉模糊。
唉。
到底还是以小人之心,度人家的君子之腹。
没想到,这位小暴徒,是真的不在乎。
“拜拜了,好心人。”
中年男子脸上的表情,稍有些不好意思的飘红飞过。
一手摸了摸头,说话间,对着张和微微一笑。
时间已越拖越久。
远方的灯火,也变得越来越少。
他的脚下,自然也再不犹豫,直接从大门处快步踏出,哼着歌,步步沿阶而去。
“呼呼…”
破门处,又是一阵寒意四起。
张和漠视着中年男子的言行举止,当下里,却依旧只是眨了眨眼,听着渐行渐远的声音,良久过后,身形分毫未动。
他真不是个傻子。
就过了这么久的时间,还不至于忘记这位的本事,算是个会口技的人。
“哗啦!”
青年低下眉头,也不再看那把千疮百孔的霰弹枪,只一脚狠跺,用全身蛮力,将地板直接击穿。
下面生活着的一家人,顿时手忙脚乱,乒乒乓乓,连声作响。
但随后,又像是明白了些什么一样,刻意压平呼吸,发出了阵阵刺耳的呼噜声。
未知的风险,往往令人恐惧。
所以,在这种情况中,他们自然而然的,就选择了拒绝窥探。
这是一种非常现实和懦弱的选择。
但在这个畸形的社会之中,往往又颇为合适。
“踏踏。”
是故。
待张和一下接着一下,踩着碎石碎木,从小楼杂物间的墙壁中走出去后。
他的行为,依旧是畅通无阻。
待其抬起手,望见在最高层的断壁旁,那道俯视自己的高瘦人影之后。
他面色如常。
只将那竖起的大拇指,向下迅速翻转。
接着,直接重重一按。
“小!暴!徒!”
后者气急败坏。
看似狰狞万分的表情,似是要立刻下来,与他同归于尽。
可不知为何。
突然之间,他便已偃旗息鼓,默默重归于小楼之中。
只在那断壁边沿,大意的露出了半片衣角,算作匆忙之下,堪堪留痕。
“张和,你太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