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点担心,这股火,会不会烧到我们的身上。”
当光明重回于人世,审判仍在进行。
正对着中央广场的小楼上。
一间不大的居室关了窗户,只于帘布交合处,露了点透光的缝隙。
端坐的两位胖瘦老头素衣白面。
眼前的案桌边侧,红泥捏就的小火炉温润细滑,上头煨着的暗紫茶壶吐雾出烟,四周左右,一片逍遥做派。
他们一位姓周。
是稍胖一些的客人。
另一位姓王。
是稍瘦一些的主人。
往日里,虽大抵是聚少离多,可这也并不妨碍两位族老见面时,那种悄无声息的默契。
“看这样子,我们的新首领,可并不是个能被轻松拿捏的人。”
水开的异响翻动不息。
像是在这片简洁的世界里独成杂色,插入黑白灰云中的婉转惊红。
“你怕什么?”
周老头的胖脸上,看起来毫不在意。
他倨傲地坐在原处,只瞥了眼给自己紧添新茶的王老头后,目光中,颇有几分轻蔑似的不以为然。
“我们又没有出手打这个,又没有出手打那个,几十年了,都只是做些贴告示、劝人向善的活,难不成到了这个时候,他们不需要?”
他鼻尖气息微涌。
说话间的口无遮拦,不知是有什么东西在暗地里发功发力,撑起了这位内心中坚实的底基。
“顶上的人,都一样。”
胖老头昂着脑袋。
“到了那时候,即便再有能力,也就只会想着去享受,这是改不了的。”
他不太在乎的抬起手。
像是个指挥家一样,于对方面前,胡乱的比比划划。
“要我说。”
“等他松了,死了,福薄福浅,没有到那时候,最好这下一代的首领,也能从我们宗族里出…”
接下来的话语,愈发轻薄狂妄。
仿佛有人要他发挥想象,描绘一幅盛大的唯美愿景。
可不巧的是。
只最后一字的余音未半。
两下沉闷的敲击声,便已好似军鼓一般,在空旷的房间内微微回响。
“咚咚。”
还在肆意胡言的胖老头,面表忽而僵住。
瘦老头眉梢微动。
只见对面那位脸上的表情,就像是隐隐崩乱的程序,在划过丝丝惊疑之间,前段时光的种种作态,也已是戛然而止。
仿佛正在睡梦中的奴隶。
被叫起来直接干活时,还没怎么反应,先已被赏了一鞭。
又恐又怒。
“什么人?”
所幸。
作为主家的他,到底还是有一种主家的气度。
只面色照常。
先是伸出手,稳了稳对前那位的慌乱情绪,再一开口,照顾了一下来者的脸面。
顺手之余。
已是又添了盏青瓷茶碗,冲洗三遭之际,以待来人。
“小辈张和,特来拜会西街长辈。”
不算响亮的名字,在此时此刻,却是有一种无形无色的魔力。
还在懊恼不已的胖老头低了低脑袋。
脸上颤动的肌肉,像是突发奇想,准备进行某种剧烈运动,减一减浮表的肥膘。
“快快进来。”
早已起身的瘦老头也是稍稍一愣。
随后,赶忙大步迈出。
只在瞥了眼仍旧坐着的周老头之余,心里微微不喜。
这位…到底还是有些太猖狂了些。
也不知道外面的那位,有没有听到他的胡言乱语。
“吱…”
大门在稍显诡秘的气氛中放开。
收了收自身冷气的青年面色平淡,向着那身边的老者拱手微拜后,两袖之下,一道寒光忽闪。
赫然瞧见的胖老头咽了口唾沫。
要不是顾及着某种颜面,早已是一巴掌上去,将自己扇去两个大大的耳光,回转心神。
“我这脸上,是有什么没收拾干净的么?”
张和眸目微低。
待瞧了眼一直看着自己的瘦老头,又瞧了眼从未与自己对视过的胖老头,玩笑过后,亦是一句意义莫名的闲话:
“怎的一位前辈死死盯着,另一位前辈,却是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避之不及?”
略有些尴尬的气氛,在四周稍稍弥漫。
胖老头慌忙抬起脑袋,本打算抓住机会,给自己辩解一番。
但只一打眼。
他便见到那立在门口的青年眉间微蹙,毫无笑意的脸上,直接迸发出了一种杀人无算的惊寒。
如行雪地,衣无片缕。
“这是哪里的话!”
强行壮了壮气势的清瘦老头脸色发白,虽没有如那位一般直面压力 ,却也是被弄得背后扎冷。
他打了个哈哈。
只一声言语过后,吹捧起了那种熟络的客套 :
“小老只是见阁下气宇轩昂,英姿勃发,乃是四街之内,少有的才俊英杰,一时间,稍有些呆了过去。”
“老周他本就远来,身虚体胖,还是个腼腆的人。”
“自昨日里,誊写了那些牺牲烈士的英名之后,更是哭得精神恍惚。”
“这才一时间,没有来得及反应,与阁下打个招呼。”
“原来如此。”
张和面表一松。
似是非常轻巧的给了个面子,顺势借坡下驴。
“近些天的事务,多而繁杂,没有来得及早些拜会,也还请您不要怪罪。”
青年的语气中,稍有些低低的姿态。
恍惚间,就像是激起了某种反馈机制一般,使得那坐在原处的胖老头,再度回转了点点心神。
他的傲气慢慢重聚。
虽是还不敢偏头望去,但私底里,也只觉得自己眼下,是在给那王老头的面子。
只不过,被给了面子的那位丝毫不知。
仅此而已。
“这又是什么话?”
还在与张和交流的清瘦老头满脸堆笑,用某种清亮的眼神,将自己的警惕藏于暗处。
只一句豪气直言,表示了自己那种为了集体奉献的精神:
“十八区如今百废待兴,正是需要投入大把的时间,大把的精力,去为之费心操持。”
“要不是我这一把老骨头手不能提,脚不能迈,早也是多少出力,给你们送饭去了。”
“您倒不必如此抬举。”
客套的言语来来往往。
毕竟,在没有得个脑袋里的绝症之前,张和都不会割舍掉这种非常重要的器官,去晃着空空荡荡的颅骨,相信眼前人的虚言假话。
“呼…”
带着腥气的微风吹过,左右之间,无人出入。
也不知有意无意。
青年的身影,仍然只是立在门前的位置,一动也不动。
即便在再度发声前,他微微垂了垂脑袋,表示尊敬之余,也算某种意义上的主动示弱。
但给旁人看来,依旧还是有点两相隔绝,划清界限的意味。
“说起来,这次到这,也是我家首领有事相求。”
“想必您也知道,前些日子,因为战事吃紧的缘故,许多东西的规划,也是格外的莽撞,以至于不计后果,造成了许多麻烦。”
“现如今,他老人家准备好好整顿一下十八区,不知道,您是否有什么好的人选递上,以便挑选?”
言语过后,室内的温度稍显热烈。
四下里,一时悄无声息。
那坐如佛陀的胖老头身形微动。
扩散放大的瞳孔中,伴随着胸腔内“怦怦”直跳的震撼。
“好的人选倒是有。”
清瘦老头的反应,终归还是极快极快。
他赶忙开口。
先于胖老头出声之前,直接与张和热情地攀谈了起来:
“只不过,若是说了,阁下也不要笑话小老。”
“这是哪来的道理?”
青年的面色依旧平淡。
嘴里的话。
脸上的话。
心里的话。
仿佛都不是同一种话。
“首领来时就嘱咐过我,说这西街和北街的长辈,都是些知礼守节的人,我们一定要恭敬以礼,不要怠慢。”
“他们所推荐的,那自然都是有德之人。”
任由施为的刀剑,被人调过锋利,直接交出了把柄,向前一递。
清瘦老头稍稍沉吟。
自觉得,如果连这般明显的阶梯,都还不抓紧下去,那对于哪边来说,好像都不大好。
“既然话已至此,那小老这下,也就不藏着掖着了。”
他捋了捋花白的胡须,难得稍稍垂首,对张和这个小辈,行了个同辈之间的拱手礼。
“小老这第一个要推荐的人,便是小老的表侄儿,年十八,胆大心细…”
“其次就是小老的亲家小子…”
“还有小老五弟的儿子…”
“外加小老三姐家堂舅侄儿…”
“以及小老的长孙…”
“又有小老那不成器的二孙…”
“最后一个,就是小老的三儿子。”
“年轻,才二十五,没什么本事,只管使唤就好。”
张和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书笔,一路鬼画符般的疾疾写下。
待前者言语完毕,也顺势直接停住,只撕下那一页后,放入怀中。
“我们会考虑的。”
他眨了眨眼,点头道:
“公务繁忙,北街那边也有晁九前去,我还有许多杂事,就不再在这里留住,打扰长辈们的休息了。”
堪堪欲起的虚胖老头闻言,再又坐下。
为了保持行动间的那种长辈风度,差点就打翻了边上滚热的茶水,被烫得龇牙咧嘴。
“得空,再来喝茶。”
“一定。”
“吱…”
门户隔绝。
张和的脚步声沉稳有力,慢慢远去之余,渐渐悄无声息。
“看吧?”
手指乱跳的虚胖老头,再度变得威风了起来。
只把那前头被压制住的窝囊无为,报复性地在这里一下发泄,以此来表达他的高瞻远瞩,掩盖那个胆怂怯懦的自己。
“我就说那位首领,是不是确实知趣?”
“他想要发展,想要人做事,除非把姓周的杀两万,姓徐的杀两万,姓王的再杀两万,否则到头来,那可就离不得我们。”
“谁说不是呢?”
略有所感的清瘦老头,心情半是开朗。
他微微一笑,向那位打趣道:
“谁不知道你啊,远近闻名的周大善人。”
“脑满肠肥,周大善人。”
“好像你的名声就很好一样。”
后者对此,似乎亳不介怀。
只碰了碰茶水后,便又随之而嗤笑道:
“吃拿卡要,王老头子。”
“哈哈哈…”
清瘦老头自是不置可否。
只作了个手势,爽快直言道:
“请!”
“来!”
“彭!”
……
再度热烈的气氛,仿佛鲜花着锦。
但即便如此,那也终有一个冷下来的时候。
人走茶凉。
这个常用来感慨境遇的词语,现如今,倒是某种切合实际的环境描述。
“咕…”
清瘦老头目送着对面的那位慢慢离去,回到原位坐下后,喝了一口冰冷的苦水。
被小火炉照亮的半边脸上,眼神极为深邃。
仿佛在潜藏着的内心中,背负了一点不为人知的负担,难知如何是好。
“唉…”
数十年的人生经历,仿佛一本满是经验的书。
比如他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什么无缘无故的爱。
清瘦老头搞不明白。
为何这位区域首领的行事,对自己如此抬举,眼下里,更是白送了这般机缘。
老实说。
他本没想到,身为一个普通的族老,能得到如此多的额度。
一个两个还好解释。
直接就是七个全给。
七个成为前些日子,那种类似于缉罪师大人一般人物的机会,全给!
这真的太多了。
多到让他心底发毛。
但偏偏事到临头,却又无法拒绝。
“真像是个特制的鱼饵啊…”
低低的呢喃声中夹杂叹息,在交融各种各样莫名的情绪后,已经失去了那种独一的执着。
仿佛虔诚的信徒化身赌徒,在做出某些杂事的时候,祈祷自己心里的神明庇佑。
可他大抵是忘了。
即便边上噼啪的烧炭声环绕轻鸣。
绽放出来的光亮,看上去也算是温暖而圣洁。
但有些时候。
哪怕是真神,也救不了一心送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