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的愤慨就像是决堤之水,总在那些让被冲击者猝不及防的时候,爆发得极为迅猛。
可以说。
如果张和手下的圣职者们行动迟缓,甚至于在本次的事件当中,不加以武力干涉的话。
那只沿着一开始的情况来看,在上午之前,这营地里头还能活下几个房长,都还是个大大的未知数。
毕竟,人也算是一种动物。
一种拥有暴戾天性的杂食性动物。
在重重压迫下的劳役群体,本就容易成为某种情绪的奴隶,又在被张和派人往空气里添了一点东西之后,那定然是将他们的自制力,直接打到了最低最低。
“你可知罪?”
时过半盏。
青年本身的状态,即便已带着许久未曾休息过的潦草,且在人们的视野里,也仅仅算得上一道深深的影子。
但若有闲杂人等,混在了那群默然的劳役里,于此刻间,向上忽而抬首。
那他便能非常轻易的瞧出,其外在的气质,依旧是如同某种敦实的塑像一般,分外坚决。
“煽动哗变,策划谋乱,你们是觉得,这才过了几天,那营地外的一百二十七具尸骨,就已是我王某的极限了吗?”
空气中的浅色肆意翻涌。
张和立在高台正中,背对着远处奔来的隆隆大风,一对沉渊墨瞳内敛极黯,面朝天边远处的金光之下,莫名多出了几分抗拒神圣的孤寥独勇。
王德立在他的身旁,似往常一样横刀竖眉,言语间大方而周全的举动,只像个先时代中的门神护卫,威武肃穆。
高台下的广场上灰尘激荡。
在静悄悄的屏息气氛中,按照这几日一向的惯例,空出了还算宽敞的前排位置。
被压跪在地的“暴动首领”奋力挣扎。
嘴里的辩解,伴随着他喷溅而出的激动唾沫,直接飞扬在了半空之中,久久难平:
“我们没错!”
“我们这是在为民除害!”
他脸上的肌肉极速战栗。
就像是被含在嘴里的跳跳糖,不受强权者的控制和约束。
那是一种极端愤怒的表现。
但满满的愤怒之中,却又无法掩盖其挣扎的无力。
毕竟只对于王德来说,如果单从前者这两句话的立场出发,那显然就不是那么的让人推崇和喜欢。
因为这些被称之为“害”的房长,都是张和任命的房长。
其权力并不来自于劳役,同时,也就无需向劳役负责。
想对此指手画脚?
只凭借着他们如今的身份和价值,恐怕还远远不够。
“你们有错。”
严肃汉子冷面皱眉。
难算和善的脸色里,自是在这种不悦的情绪中,多了一股莫名的庞然狰狞。
“你们有大错!”
他将自己手里的铡刀放到了地上。
沉重踏实的碰撞声,让人心头一紧。
周身左右,那些带着血气的无形杀意,就好似突然化作了浓稠的粘雾一般,只借着四方压抑的世界,迅速弥漫铺展。
仿佛台下的那位稍有一个应答不对,数秒之后,就得是人头落地。
但正所谓——
狗急跳墙,鸟穷而啄。
在这号称“大恐怖”的生死之前,总有些人会超脱往日,爆发出源自内心深处的本能,进而奋起一搏,拿出某种不同寻常的强硬态度。
“我们凭什么有错?”
跪伏在地的那位青年汉子眼目赤红。
如同被什么有色金属浇筑而成的躯干,只突然钳住了捆住其身体的铁索,夹肉飞红,紧实而有力:
“第一天,王老八他们家三个小东西都跑了,徐大家的三个小杂碎也跑了,那时候,他们在看戏和纵容,而我,则是在帮着您维持秩序。”
“第二天,有些逃跑的杂碎偷偷回来拿东西,我向圣职者大人检举揭发,却在之后运输的过程中,被贼人恶意误伤五十四次。”
“五十四次!”
“每次都可以见到皮里的肉!”
“第三天的时候,徐大这个老东西他做了什么?”
“老不死的东西。”
“就只会在那说着什么‘指挥’!”
“我是真的不明白。”
“有您和诸位大人在,难道这什么‘指挥’的作用,就能直接把我抽到了只有二十积分?”
“您可以问问。”
“问问在场先前动手的诸位,这里面的那些个房长,七老八十的那一批,都是些什么东西?”
“他们参与劳动了?”
“他们参与到您的计划,参与到您新建大道的计划中去了?”
“他们没有。”
“他们只是在应付,只是在混日子!”
“他们都是一群蛀虫!”
林子大了,可以说什么鸟都有。
在真正接触到劳动之后,被陡然划归为劳役的这群人里,那些总量不小的所谓“贵族子弟”,很快就产生了厌烦和逃避的情绪。
这很正常。
毕竟,实木柄加铁合金制成的镐子,一个就有十八斤。
按照极限条件来算的话,一个小时,他们需要在圣职者的监督下,用力挥动整整六百多下。
这已经远远超出了这些人原本就虚亏的体质。
所以颇为智慧的他们,就趁着那劳动的间隙,单独一个,或者三五成群地悄悄溜走,企图抱着某种天真妄想,去投奔第四区的“缉罪师大人”。
但很可惜。
厚重而坚韧的风墙,就连先前的周湛,都不敢奋力弑其锋芒,小小的凡俗子弟,在最简单的生物改造都未曾享受过的前提下,又何谈这逃离一说?
更何况,在第一天那场职业者的公开招募正式落幕之后,张和手里的人马,就已不只有这区区十个的精锐职业者了。
于是乎——
一天一夜。
九十七人。
全部都是活生生地凌迟吊死,枭首曝尸。
这也由此而构建出了劳役营地之外,那片恐怖而血腥的“百鬼林”,最为根本的基石。
“呼…”
晨风轻拂。
“赏罚分明”这等最为基础的普世价值,一时间内,让王德陷入了小小的语塞当中。
但先时代中的古老王朝,其实早已给出了这种东西的最佳解决方法。
那就是将底层和最高层的矛盾,转移到底层人民与中层管理者之间。
皇帝是不可能有错的。
有错的,只有那蒙蔽皇帝的臣子。
随便拎出几个出头鸟,一刀咔擦,然后所有的一切推倒重来,给告发出首者些许奖励,又是一番天下太平。
可这种做法,从根本上来说,并不是很符合张和他们意图拱火的思路。
毕竟,时代在进步。
生产力改变的同时,使得这位年轻的乙级职业者,已不需要运用这种腐朽的僵化制度,来维持所谓的“愚民统治”。
他更想要这些人变成狼。
变成一头头有血性的凶猛异兽。
“那你们当时,为什么要选择他们呢?”
张和的身影略有所动。
随着他的一句反问,空气中更为压抑的气场,就仿佛无数根冷冷的针,扎在了人们的背上。
王德闭上了嘴唇。
只于微微垂首之际,像是虔诚而恭敬的信徒一般,合身后撤。
“大人。”
高抬着脑袋的青年汉子口干舌燥。
急促的呼吸声中,是饱含了某种情绪的厉声高呼:
“难道所谓一次的选择,就能够让我们这些真正做事的人寒心吗?”
“再给他们做下去,等他们的孙子都出去了,我们的骨灰,都还在这做活啊!”
“所以?”
张和的神色依旧冷漠。
微微左倾的面庞,就像是从未有过变化一般,显得波澜不惊。
“所以,你想要在这里做些什么?”
“杀人偿命,伤人受罚。”
“我们不是那种朝令夕改的人,而房长的权力,也足以让其在卸任之前,拉你垫背。”
“如果你怎么样都要死的。”
“那还不如捞个便宜,让我动手,亲自送你一程。”
空气中的血色愈发粘腻。
面表安然的青年微微垂目,只于平缓匀速的言语声中,慢慢沿阶而下。
天上的乌云盖住了他的影子。
一如那暖风阵阵的夏夜里,躬身于世间的凉白辉月,伟岸而独一。
王德适时的选择了沉默。
低下去的脑袋,也并没有发现自家头领的身影,最终是停在了那位“暴动首领”面前。
“咔。”
有风如龙。
前者无视了数千劳役齐齐不语的战栗,只在这左右不去的浅色之中,就像是习以为常的惯例举动一般,将手指轻巧一勾,掏出了自己那把略有沧桑的霰弹枪。
黑洞洞的枪口悬停在那位的额头上。
近在咫尺,坚定而稳固。
“大人!”
后脑轰然一炸的青年大汉,就好似传说中的顿悟一般。
于万死绝生之地,觅到了一线求存的天机。
“十八区的律法,总归是大于这营地里的律法吧?”
他奋力嘶吼:
“我要揭发!”
“我要揭发十九房房长徐大,在先前的旧时代中,恶行累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