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自然!”虞祭酒笑品着口中的清茶,说道,“我早同你说这丫头是个妙人了!”
“确实妙!”黄老大夫点头向温明棠看了过来,他细细的打量着猜透这些事之后,神情依旧平静的温明棠,“咦”了一声,奇道,“你这丫头……听闻这等事可难受?”
难受?难受什么?难受原主记忆中疼爱自己的母亲对自己最初的期盼竟是个男子?温明棠抿唇轻笑,对黄老大夫摇了摇头,说道:“我虽只在家里长到八岁,可八岁好歹也是知事的年纪了。父母想要的是什么,难道还会不懂吗?”
温玄策想要的是成全他自己的理想,即便是家里添了男丁让他觉得欢喜,比之对男丁本身的欢喜来,更重要的却是欢喜自己后继有人,能共同完成他的理想了。温夫人是一朵美丽温柔的解语花,想要的是在温玄策面上看到对自己赞许的笑容。而温玄策想要成全自己的理想,便注定了比起一个女儿来,他二人更希望看到出生的是一个儿子。尤其是带着‘云彩入梦’奇兆而生的儿子,能承袭他所未能完成的事。
因此,见出生的温明棠是个女儿家,于二人而言失望是必然的。
那厢的黄老大夫的目光却是依旧落在温明棠的脸上,再次打量了片刻之后,他道:“你比你母亲有趣些,你母亲……”说到这里,黄老大夫停了下来,很是用心的斟酌了一番用词之后,才继续说道,“是个有气节的妇人。”
温夫人若是没有气节的话,也不会在前往教坊的途中自尽了。要知道彼时多的是在教坊那里等着一摘解语花之人。比之温秀棠想要活着还需汲汲钻营,借用温玄策留下的东西与各种取悦人的手段来为自己寻出路,温夫人是有选择的。以她昔日的美名,即便是嫁了人,可所嫁之人是曾经闻名天下的大儒,于多少猎奇者而言,‘温玄策的夫人’这一点甚至比之温夫人本身更为稀罕。
“霸王别姬的故事之所以能在戏台上传唱几千年,除了不世出的战神英雄末路的悲壮之外,还有虞姬刚烈的拔剑自刎。”温明棠说道,“虞姬是个美人不假,可更重要的是她是霸王的姬妾。于多少人而言,霸王的姬妾可是最为抢手的战利品。她若是不死,大有更好的出路在等着她,甚至都不需自己为自己谋划并寻找出路,那出路便会自己寻上门来。明明能活的更容易,更舒坦,却偏偏以死来保全自己与丈夫的清名之举,是为气节。”
黄老大夫点头,看着温明棠笑道:“世南说的没错,你这丫头果然是不点自透,灵慧过人。”说到这里,却是又问了她一句,“你当真不介意你父亲母亲对你的忽视?”
温明棠垂眸“嗯”了一声,说道:“母亲性格温柔,将我照顾的极好,我亦是极怀念她的。”顿了顿,又道,“不必钻那牛角尖,定要论个‘我是不是他们所期待而降生’的是非对错来,就事论事的讲,看母亲做的事,她为人母,不管一个女儿是不是她所期待降生的,她尽到了为人母的责任,将年幼的我照顾好便够了!”
“确实如此!”黄老大夫听罢之后,再次叹了口气,坦言,“眼里容不得沙子也要看是什么事的,凡事都讲究极致,定是针尖对麦芒的,难受的紧!”
这话听着只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感慨,可不知为什么,听面前这位黄老大夫的一番感慨,温明棠却似乎从黄老大夫的感慨中感觉到了什么,似乎他感慨的不仅仅是她与父母间的事,而是旁的事。
当然,这位黄老大夫的感慨中有没有掺杂了旁的事,黄老大夫不说,温明棠自也不会知道的。不过在宫中太医署执掌多年,很多宫中辛秘之事其实都是难逃太医署那些定期为宫中贵人们诊治的大夫的眼睛的。
毕竟肉体凡胎的,便免不了同大夫打交道。从问诊中推断出有孕之事只是最浅的了,多的是那些细枝末节的小事被大夫从那搭脉问诊中,从种种‘望闻问切’的关切话语中被套出来。
温明棠昔日在掖庭时做的是宫婢,自是请不动太医为自己诊治的。宫婢生了病多数时候不是靠硬扛,便是自己去太医署寻那些刚学着认药,背医书的医女随便抓几帖药应付一下的。能不能扛过去便全看个人造化了。
原主八岁那次落水之后,便被太医署刚背了几年医书,药都认不周全的太医署学徒直接下过令‘救不活了,拉出去埋了吧!’事后每每说起这一茬,都能惹得赵司膳同梁红巾哈哈大笑,直道“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若是当真拉出去埋了,小明棠大抵八岁便能提前出宫了,也不用在掖庭熬上那么多年了!”
在宫里见过这等还未将药认周全的太医署学徒的本事,自也见过那等真正厉害的老大夫的手段。宫中贵人多是女眷,且女眷也多是皇帝的后宫,自是要注意男女大防的。寻常的搭脉问诊到了宫里便要多加一根线,防止太医同女眷有直接的身体接触,是为悬丝诊脉。温明棠同几个宫婢去为昔日先帝后宫中的妃嫔送吃食时是见过那等厉害的老太医的,手指间捻着一根丝线,眯眼笑的如沐春风,那须发皆白,谈吐间带着安定人心的‘魔力’的老大夫笑眯眯的有一搭没一搭的问着妃嫔近些时日吃喝拉撒的事。看似问的皆是些寻常小事,可听着那些妃嫔的回答,却叫看到这一番场面的温明棠心中一惊,对所谓的‘望闻问切’四个字有了更深的体会。
所谓精华自是经历几千年岁月的沉淀亦不会沉底的。几千年以后,中医仍然屹立不倒。温明棠在现代社会接触过西医也接触过中医,不过比之西医的容易理解,一眼望穿,中医便显得‘神秘’了不少,所谓‘望闻问切’四个字,也因为社会的发展,一些阶层的消弭,于现代社会的中医大夫而言,多数时候也只需开口直问病人病情便可了。
可在大荣却不尽然,温明棠看到的‘望闻问切’显然比之后世现代社会所见来的更为复杂,那等厉害的套话本事,曾让她同赵司膳私下里说来时都在感慨,那些斗的你死我活,争宠的妃嫔也不知知晓不知晓,买通了那么多对方宫中的伺候宫人、宫婢得来的消息,于不少太医署经验丰富的老大夫而言,却是早已从日常的问诊中,那些妃嫔自己的回答中猜到了。
因着在宫里时曾经见过这等太医署的老大夫,此时见到了这位执掌太医署多年的黄老大夫,看着面前须发皆白的老者笑眯眯的模样,温明棠心中发出了一声与纪采买相同的感慨“与想象的差不多”。
不过纪采买感慨的是黄老大夫那鹤发童颜的形象,温明棠的感慨却是叹黄老大夫那‘望闻问切’的一番手段,当真是与自己看到以及想象的一模一样。
能将时刻保持双手干净的习惯融于骨子里,自也会将这套‘望闻问切’的习惯融于日常。
看着黄老大夫那话中有话的一番感慨,温明棠想了想,问道:“不知您身边人可会说同黄老您谈话总是需得缓上几日才能反应过来您话里的意思?”
这话一出,对面的黄老大夫面上便露出了一副忍俊不禁的表情。比之黄老大夫尚且还能忍住笑,一旁的虞祭酒却已是‘噗嗤’一声憋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他一边笑,一边揶揄的看向黄老大夫,说道:“看吧!我便说同这丫头说话,不会让人担心她听不懂了!”
黄老大夫闻言脸上亦浮现出了几丝笑意,他笑着说道:“老夫早从那酸梅果脯中看出她不止听得懂,且指不定比老夫的反应还能快上几分呢!”说着捋了捋胡须,点头道,“如此看来,她能平平安安的出宫也不奇怪了!”
温明棠听罢对黄老大夫道了声谢,道:“多谢黄老夸赞!”
这一句惹得黄老大夫同虞祭酒又多笑了两声,待笑够了,黄老大夫才渐渐收了笑,看着温明棠说道:“你这丫头确实颇有意思,不过老夫今日来是应世南所托的,这闲聊之事也只能待往后得空再叙了!”
“好一句得空!”虞祭酒笑着说道,“你明知自己得不了空,当然不吝啬给个‘得空’的承诺了!”说着看了眼他身边背着的医箱,又道,“在这里坐上一坐,一会儿又要出诊了,你哪里挤得出空闲?”
被虞祭酒点破的黄老大夫也不尴尬,这么大年岁的人,那脸皮早修厚了,自是不会因为这点揶揄而红了脸的。
他坐在食案旁,悠哉悠哉的说道:“你既知我得不了空,当知我这空闲贵价的很!昨儿下午那空闲便给了与你闲叙往事之上,如此……还嫌老夫亏待你这多年老友不成?”
“我寻你除了闲叙往事之外,还为了另一件事。”虞祭酒对黄老大夫所言之话的反应亦是坦然,既承认黄老大夫对他这多年至交确实真挚,却又毫不客气的道出了事实,“只是我想知道之事,你却是一个字也不肯透露。”
黄老大夫听到这里,笑着摇了摇头,眼角余光瞥到一旁坐在那里的温明棠含笑不语的模样,忽地心中一动,说道:“总之,多余的话,我一句也不说了。那位林少卿若是问起,你便这么回答他吧!”说着,不等虞祭酒说话,黄老大夫又道,“你既担心未办好那位林少卿交待之事,由此没办法向林少卿交待,那不若便让身旁这位帮着传话好了。左右她见到了你我二人这番推拒,知晓你已尽力,当是明白怎么对林斐交待的。”说到这里,黄老大夫转向一旁的温明棠,问道,“你这丫头……可愿替世南代为传话?”
温明棠看向那厢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而停下手里动作的虞祭酒,笑了,说道:“可以代为传话,但林斐的反应,对这回答满不满意,还会不会再寻老大夫问上一二,我便不知晓了。”
黄老大夫闻言只略略挑了挑眉之后,便捋须道了声“也可!”只是这话出口之后,又道,“只是需记得告诉他莫要强人所难!”
“不到万不得已,我甚少见他强人所难的。”温明棠笑着说道。
他们在这里的一番相谈并未避讳众人,毕竟公厨大堂本也不是什么私密的谈话之处,想避讳众人也不容易。只是这相谈虽然并未避讳众人,却叫周围听了这谈话的众人皆是如坠云雾,不明所以的厉害。
一番听起来玄玄乎乎,用汤圆的话来说就是‘神神叨叨’的谈话结束之后,虞祭酒便起身送黄老大夫离开了,不过送黄老大夫离开时,虞祭酒想了想,还是叫上了温明棠。
对此,温明棠并不意外。虽然方才黄老大夫那颇有深意的话虞祭酒好似是明白过来了,却到底不敢确定,此时叫上她,便是想借着送黄老大夫的空档,寻个无人之处问上一问。
一路跟着黄老大夫与虞祭酒出了大理寺衙门,待到一番客套虚礼过后,黄老大夫便背着医箱,朝两人摆了摆手,离开了。
目送着黄老大夫离去的背影,虞祭酒刚想寻个措辞开口,便听一旁的温明棠说道:“披上那一身红袍的皆了不得,有长安府那位大人那般看似圆滑,实则骨子里还是有底线的父母官中翘楚,自也有旁的官中翘楚。至于那翘楚是好是坏,便实在是太过复杂,以至于笔墨难描了。”
也是这一句没头没尾的感慨,乍一听好似同黄老大夫先时那‘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感慨一样,可比之黄老大夫的‘深藏’与‘试探’,身旁女孩子的话简直可以堪称直白了。
不知旁人听到这一声感慨有没有反应过来,不过至少虞祭酒是听明白了:想到至交老友再三推脱不肯多言。即便他将林斐与长安府那位还有这丫头近些时日的举动都一一道来,惹得至交老友连连感慨‘真真不凡’‘披红袍的果然无一善茬’。如此感慨赞叹之后却依旧不肯多言的由头,虞祭酒若说先时只是隐隐猜到的话,眼下便算是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了。
朝中能披上这一身红袍的官员统共也不多,就那么些人。将那些年能掐住时疫之事的头尾,插手太医署与驿站之事的‘红袍’过一遍筛子,又能剩下几个来?再撇去那等外放不得空的,如此一看……老友确实是不消说了,也难怪身旁这丫头肯代为传话了。
这丫头当是已从老友推拒不言的举动中猜到背后的答案了。
想明白了这个答案,再思及老友虽是大为感慨‘披红袍的果然无一善茬’,却愣是不肯多言的举动,虞祭酒自也明白了。只是当时他未曾反应过来,还以为是自己的言语功底退步了,连话都说不清楚了。眼下看来,却就是因为自己的言语功底不曾退步,将林斐与长安府那位的不凡之处说的太清楚了,便越发的让听闻这些的老友感到心惊。甚至林斐与长安府那位表现的越是不凡,因着这一身红袍的存在,便衬的那位隐在幕后之人也同样的越发不凡。比之林斐与长安府这两位行事有章法,有底线的红袍官员,那位能发人命财的红袍官员,便显得尤为令人害怕,甚至只消一想,便能让人自脚底生出一股森森的寒气。
国之良才若是卖了良心,不择手段起来,怎能不叫人害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