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钟延以临空的名义颁布诏书,言他要让自己真正登基为帝。
同一天,早已准备就绪的允棠带人发兵讨伐钟延。
钟延笼络了一大批心有歹念的异能者,除了皇宫的禁军,还培养了数不清的私兵。
双方彼此搏杀,打的万般焦灼,始作俑者的钟延却悠哉地拿着毒酒在大殿的龙椅上坐等着。
这些年来,数不清的人想杀钟延并为此付出实际行动。
外在身份为普通人的钟延为防止暴露,只能笼络异能者来保护他。
他清楚那些人追随自己是别有目的,有些甚至贪婪到想先弑主,再登皇位。
现在这个时候,真正有狼子野心的那些人肯定已经趁乱去后宫找临空了。
要么杀了,要么抓来威胁他。
钟延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应对之策,也懒得再去管那些事。
他略显疲倦地坐在龙椅上,百无聊赖地晃着酒樽,俯视下方空荡荡的大殿,耳边还能听到远方厮杀的声音。
他在等,等讨伐他的军队攻破城门,打进皇宫,登上大殿,再如他设计的那样杀死自己。
一如那年诸神之战,祂独自坐在神殿里,垂眼俯瞰厮杀的半神们,等待继承者登上神殿杀死自己。
“高处不胜寒啊。”钟延喃喃道,“你当年看到的也是这般景象吗?”
无人回答他,大殿里死气沉沉的,没有半点活人的生气,而他独坐在至高点的皇位上,是最可怕的人间恶鬼。
这恶鬼沉默良久,低声自语:“你肯定不想看到这一幕,所以,别看了,好不好?”
视角凝在钟延身上的明渊确实不想看,一点点将视角移到离他不算远的后宫里。
他看到荀烟,不,是黎烟才对,奉钟延的命令去保护临空,却被临空架了把刀在脖子上。
黎烟全然不惧地看着临空,“陛下,你这是何意?”
临空笑道:“皇后,钟延非是良主,趁现在,叛了他吧。”
黎烟看着已具锋芒的少年帝王,有种不可言说的欣慰,“陛下,何时知晓的?”
除了择主钟延,黎烟没有半点待临空不好的地方,临空也清楚早些年都是这位皇后在暗中保护他。
临空想了想,如实回道:“皇后,除了你,无人知晓朕曾对钟延有过别样的心思。”
“陛下不该对他动那样的心思。”黎烟又看了眼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陛下这是铁了心要杀我?”
“我不想杀你,所以劝你。”临空再次劝道,“皇后,钟延不是良主,更不是良缘,叛了他吧。”
“哈.....哈.....”黎烟笑得都肩膀略微发颤,“陛下,他的良缘不是我,我所择之主也不是他。”
临空瞳孔一颤,就这一瞬间,黎烟夺了他的刀,用力朝一个角落抛去。
下一秒,以为自己失算要死的临空被黎烟护在身后,匕首丢向的地方竟出现一男子。
男子看了看临空,又看了看将他护在身后的黎烟,“束手就擒的话我会让你们死的痛快些。”
黎烟瞥了眼一侧的烛灯,反问:“你想好你的死法了吗?”
男人认为黎烟在挑衅自己,当即拔了刀要杀人,谁知火烛变成火龙,灼着金色的烈焰,将刚跑几步的他瞬间烧成灰烬。
反转来的多且迅速,临空有些反应不过来。
黎烟拔了火烛,推开宫门,催促道:“陛下,跟我走,后宫已经不安全了。”
临空觉得奇怪且矛盾,黎烟和钟延是一伙的,可直到现在,她依旧在保护自己,明明自己是钟延登基仅剩的绊脚石。
还有刚刚的那句话,钟延的良缘是谁,黎烟所择的良主又是谁?
临空觉得他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只差临门一脚就能想明白这一切。
他没敢贸然跟上黎烟,直到荀烟用火烛所化的龙又灭了几个异能者,再次催促起来,才不得不跟她离开。
为了杀临空,如今的后宫成了杀人的地狱,黎烟看了眼燃烧过半的火烛,“时间不多啊。”
临空也发现这火烛化龙吞一人便短一分,继续这么下去等不到援军便会燃尽。
他皱了皱眉,拽着要往后宫深处跑的黎烟往前殿跑,“走,直接去前殿跟援军汇合。”
“可.....”黎烟刚说一个字,临空立刻打断她:“时间来得及的,要是遇到钟延,正好用火烛杀他。”
黎烟不知如何作答,总不能说这火烛就是钟延留的吧,只能面带无语地跟临空跑向大殿。
于是,明渊好不容易从钟延那挣脱出来的视角又被两人带回钟延那里。
他的视角比两人快很多,正好看到子时到来,大殿还是空无一人,听钟延笑道:“你有办法离开不看的,你听不见,但我还是想说,还是我最听话,由着你欺骗,说是十日就是十日,绝对不迟到。”
十日是神罚之期的时限,是诸神一役的时间,也是明渊当年骗龙诀的杀祂的最多期限。
飘在半空中,实体都没有的丁点魂魄什么都说不了,也什么都做不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钟延饮尽毒酒,压着可怕的治愈能力,逼自己强行咽了气,似是重复了那年神殿之上的自己。
晚些,只晚了半分钟,允棠带兵从前方杀上了大殿,临空也同黎烟从后方跑了出来。
看到彼此,双方皆是一愣,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同时看向大殿最上方的皇位。
那皇位上坐了个人,可惜是个死人,谁都没来得及杀他。
允棠和黎烟有些震撼,但她们知道那人不会死,只有临空不知道。
散在半空的魂魄看到临空愣了、呆了、傻了、反应过来又笑了,笑到哭,哭到撕心裂肺,跪在嘶喊着,补全了初见那年被拦下的一跪。
至此,钟延兜兜转转走完了明渊为祂的旧路,幸甚有迟到的半分钟改了死局,没有再养出第二个龙诀。
所有人这夜的拼杀都是为了临空,见少年皇帝跟着了魔似的纷纷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朝他涌过去。
死气沉沉的大殿顿时充斥起活人的生气,那生气太足,以至于大殿里变得吵吵嚷嚷,比熙攘的街坊还要鸡飞狗跳。
除了无形的那缕魂魄,谁都没注意皇位上的那人消失不见。
那人嫌吵,更没准备献身到任人践踏的地步,索性趁人不注意活过来开溜。
他快速出了皇城,抹去代表钟延的泪痣,伸手抚摸手腕上的圆珠,“可算是结束了,再等几十年我便能去找你了。”
这一刻,明渊终于明白龙诀救启神殿的方法是什么了。
启神殿因皇命而建,要走也只能胁皇恩而走,还有什么恩情大过拯救大临最后的帝王呢?
这是个一劳永逸的方法,可明渊就是很气,气得天空飘起雨,雨势不算大,雷声却响的可怕。
龙诀意识到什么,当即抬起头,任由雨水打在自己身上,“主人,你消消气,这会加速灵魂消散的,实在不行你就劈我几下,我不躲。”
散在天上的明渊更气了,若有实体肯定会罚龙诀跪一年半载和几十年不准吃糖,可惜他没有,只能劈道雷在龙诀脚边以示警告。
打完这道雷,雨停了,雷云散了,龙诀又摸了下圆珠,“消消气,等你回来怎么罚我都行。”
之后的几年里,龙诀和允棠的位置对调,前者留在启神殿里,后者则在皇宫辅佐临空。
黎烟改回了荀烟,也藏在启神殿里,她现在跟龙诀一样都暂时不能露面。
那夜,幸亏荀烟反应快,发现龙诀不见后也立马跟着消失,留下她趁乱带着钟延尸体离开的假象。
临空知道皇后和钟延是一派的,只有两人都消失才能填上钟延尸体不见的原因。
他大抵怎么也想不到这几年举国通缉的黎烟就藏在启神殿里,只是那皇后不再叫黎烟,连本该死去的钟延也在,眼角也没了泪痣。
这几年,卸下钟延担子的龙诀过的也算不得清闲,每日都待在明渊的书房里写书。
世间总有会新的异能出现,作为新祂的龙诀能感受到,他很想将异能编撰成书,再放到中殿藏书阁里,可现在还不是时候。
此刻,他需要将异能者的存在完全抹去,只有异能者不再被世人所知,作为异能者聚集地的启神殿才能真正安全。
关于异能者的书籍不少,光是大临的就有很多,龙诀需要慢慢删改,出现的历史漏洞也必须编个幌子填上,启神殿里能用的神司和神宣也被他派出去以人为的方式填补历史。
这工作量大的可怕,比钟延只多不少,多了几十倍不止,好在龙诀不用再藏匿异能者的身份。
他是新祂,不死不灭,无需吃食,也无需休息,可每每烛光无端熄灭,他都会去小憩几个时辰。
这日,是允棠二十四岁的轮回寿限,龙诀没窝在书房里,站在山巅远远看着登山石阶,等待他预料中的人到来。
启神殿和盛元相隔百里,明渊的视角飘不了那么远。
因此,他不知道龙诀如何笃定自己能成功,但肯定这人用的绝不是什么好法子。
夕阳时分,真正成为帝王的临空来到启神殿,皇袍繁琐沉重却压不弯他的脊梁,从一侧照来的斜阳更衬出独属于帝王的威严。
他带来了数不清的封赏,又站在中殿入口,对殿内尚在的神司和神宣,亲自宣读圣旨。
许启神殿自由,不再为帝王的一把刀,成为江湖组织也罢,用作香火寺庙也好,此后再不得插手朝堂之事。
那圣旨很长,龙诀站在山顶,嘴角扬着笑,听完了全部。
或许是有执念在身上,读完圣旨的临空毫无征兆地问:“山顶还有谁在?”
一神司答道:“回禀陛下,是我们的府君。”
“府君?”临空又问,“府君是谁?”
又一神宣回道:“陛下,以人间岁月为期,守天地太平之衡,启神殿此后更名天衡山,府君便是我们启神殿的领导者。”
临空对那府君有种没来由的执念,继续问道:“你们府君为何不下来?”
那神宣有些汗颜地解释道:“府君身体有恙实在不便下山,还望陛下恕罪。”
她担心临空因此发怒,却听这帝王呢喃一声“天衡”,又赞道:“以人间岁月为期,守天地太平之衡么,是个好名字,不下来便不下来吧。”
听读圣旨的众人皆是一愣,再抬头临空已经转身离开。
不多时,荀烟走到龙诀身边,提醒道:“临空怀疑我们了,要回宫找记录启神殿异能者的册子。”
“那本册子,还有其他相关的东西,我早就全毁了。”龙诀回道,“他找不到证据,怀疑便只能是怀疑,一个没来由的念想吧。”
荀烟没有再多言,当皇后的几年里她都是靠读心从龙诀那得到指令。
因此,她清楚龙诀的谋算有多可怕,这人敢布下此等瞒天过海之局便能保证绝不露出破绽。
之后的几十年,她留在天衡山帮龙诀删改历史,过于繁重的工作量常常逼得她破口大骂。
会灵音的允棠自那次轮回后就没回启神殿,一直外界忙着补全历史的漏洞。
至于临空,明渊总觉得他发现钟延和黎烟都是启神殿的人了。
他所有的治国之策都是钟延当年写在奏折上教他的。
他给自己的太子起名临衡,是天衡山的衡,还曾带太子来过天衡山山脚。
改史书的事他身为帝王不可能没发现,却顺势而为不再让异能者当朝为官。
......
有太多的蛛丝马迹可以佐证这点,明渊着实有些好奇。
于是,临衡寿终正寝后,龙诀桌前的烛火反复熄灭、亮起。
龙诀抬起头,望着烛火哄道:“主人,现在还不是时候,等他葬了皇陵我再带你去看。”
话落,烛火不再调皮,安静地燃烧起来。
又过半年,龙诀如约去了皇陵,找到临空的墓,开棺察看。
曾经饥寒交迫的幼童成了最尊贵的人间帝王。
他能寻到无数珍宝作为自己的葬品,可棺木里除去暮年老矣的他,只有一封很厚的信和一件蟒纹袍。
龙诀将信拿出来,看了信上的内容忍不住笑了下。
【钟延,不对,天衡府君,你还是来找朕了。】
【但你最好是别来,这样的话,钟延的千古骂名就不保了。】
下面全是临空视角下的真实的钟延,记录了他为这个王朝做的一切。
顺带还骂龙诀,谁家敛财敛到国库里,分文不取的,摄政王当的半点也不贪心。
若是龙诀不来取信,这场瞒天过海之局就被临空搅黄了。
信的最后还有一句话,一句怪罪钟延的话。
【钟延,你既然是在利用我,那从遇见后不该给我半点好。】
龙诀烧了信,阖了棺,摸着腕上的圆珠,无奈笑笑,“主人,好也不是,坏也不是啊。”
明渊回答不了,只能帮龙诀吹灭了皇陵里烛火。
好与不好都没关系,一切都将被历史淹没。
临空死后,临衡即位,不过几年,属于大临的盛世再次到来。
拯救启神殿和延续大临王朝。
璃儿留下的两道遗命,荀烟都已完成,她也是时候去南海陪璃儿了。
走前,她在山顶墓园留下一座魂碑,以关于启神殿的回忆许愿下辈子不要再来的这么迟。
魂碑上没有凝出八字结语,因为这一世的遗憾太多,遗憾到不知如何总结。
荀烟离开没几年,允棠回到天衡山,彼时历史已被删改的差不多,再过百年左右,异能者将成为秘密般的存在。
龙诀将守护天衡山的担子暂时交给允棠,他要去趟北狄,早了几年回来,晚了可能要几十年。
允棠依旧恨龙诀,会时不时骂他,但没以前那么恨了,他走的那天还过来送别,不过说的话却是“赶紧滚”。
因抹去了异能者的痕迹,龙诀是骑马去的北狄,路途遥远,花了三个月才到。
踏入北狄草原的霎那,他被元朗从现世草原拉到次空间的神殿废墟。
无边的天火下,神殿似是感知到祂的回归,地面轻微震颤起来。
一颗碎石从元朗脚边滚落到阶梯上,他的视线也跟着碎石落到站在石阶上的龙诀身上,“真慢。”
“不慢。”龙诀诡辩道,“快的话其实能早个百年,不过却是我替十三皇子前来,来直接踏平北狄草原。”
“若是那样你当真变得愚不可及。”元朗转身朝废墟走去,“先陪我下盘棋,有什么事等下完了再说。”
曾经,元朗要思考如何给没有过往的侯涅生让棋,而现在,他要沉思如何胜过拿回往昔的龙诀。
千年前的人间帝王与刚瞒天过海的摄政王,此盘棋局当棋逢对手,也定是难分胜负。
元朗捏着黑子,似在等龙诀落子,却在此之前突然发难,“龙诀,找我何事?”
“我发现一件非常可笑的事。”龙诀把玩着白子,迟迟没有落下,“芸芸众生里的一人因强大而选择拯救众生,此后,因为强大,因为拯救众生,他不再属于众生,被众生架在了一个绝对伟岸且必须无私的高位上。”
“再后来,众生觉得他不够伟岸,不够无私,不配坐在高位上,众生指责他,谩骂他,讨伐他,将他从高位上扯下,扯到肮脏的泥潭里丢弃。”
“将他扯下来的是芸芸众生里的一员,因为强大和拯救众生,被众生架在曾属于他的高位上。”
“如此循环往复,众生,乃至被架在高位上的人都忘了,忘了这个高位本不存在,最开始有的只是芸芸众生。”
“不知不觉间这个高位上架了太多的众生,你是,我也是,我们都是。”
龙诀落下白子,直视着元朗,纯金色的眸子里灼着团永不熄灭的火,让人觉得疯到极致,以至于痴人说梦,口出狂言。
“我要让一切回归最初,没有神殿,也没有祂,留下的是有血有肉,会哭会笑,活在芸芸众生间的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