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常人听到这话定要笑骂句“疯子”或“有病”。
可元朗面无表情地落下黑子,淡淡道:“龙诀,你敢把这话对着天边永不熄灭的凤凰火再说一遍吗?”
龙诀有个表弟,是动物型永昼凤凰异能者,是颜溯在天狐传承里看到的凤凰,是此时神殿天边永不熄灭的夕阳火,更是元朗再也无法触碰到的爱人。
龙诀没有抬头看,跟着落下一白子,回道:“元朗,他在天边能听到,无需我再重复,若他心有怒火,我等他降下天火灼我。”
元朗没再多言,因为凤凰最喜欢他的表哥龙诀,即使这个表哥几乎不认他。
龙诀无情,没了的情似乎都给了凤凰,以至于他有多薄凉,凤凰便有多热情,一如凤凰的能力。
永昼,永无黑夜,死去也是化作天边永不落下的黄昏。
龙诀不是没有情绪波动的薄凉,恰恰相反,旁人能通过他的言行举止和外露情绪窥探到他躯体内凉透了的心。
【孤命】不缺疯子,龙诀未必是最疯的,但绝对是最冷的。
所有人都这么认为,只有凤凰反对。
元朗的城府深到可怕,他鲜少会情绪失控,跟凤凰只吵过三次架,可三次都是因为龙诀有没有心这事。
龙诀是元朗少有的看不透的人,【孤命】里其他人疯的有理由,守国、守家,亦或是换一条坚守内心道义,可龙诀没有。
他的家国抛弃了他,他的身后空无一人,他没有任何要守护的东西,和凤凰能在【孤命】里再相认还是全靠两人七分像的脸。
两人最大的区别在眼睛,龙诀生了双桃花眼,凤凰则是杏眼。
正是因为这双眼,凤凰总说所有人都被他哥骗了,他哥其实一点都不冷。
元朗完全不信这话,到诸神一役,凤凰化作了天边的夕阳火都没有信。
可不过几日,杀死祂的龙诀为护祂的尸体,同要将祂彻底挫骨扬灰的端木端大打出手。
龙诀给出的理由是祂的力量在流向他,这时候毁掉尸体没人知道会发生什么。
端木端信了,存活的他们都信了,看着祂的尸体在龙诀怀中散尽,看着龙诀面无表情地成为新祂。
而龙诀成为新祂后,做的第一件事是走进已成废墟的神殿,如受感召似的,找到一个完好无损的房间,走进去,近乎着魔地观看着房内的壁画。
元朗也进去看了,看到了祂的由来和无奈,看到了祂和龙诀的过往,还看到了祂画的他们。
诸神一役从始至终就是个骗局,而龙诀是受骗最深的继承者。
也是看了壁画,元朗终于明白龙诀的疯狂来自哪里。
龙诀的身后确实没有人,但是身前有,那人坐在神殿里,逼他用最快的速度追上去。
所有人都难以接受这个真相,常理来说最该不能接受的龙诀反倒最先接受,留下一句“该死”,冷着脸转身离开。
没人知道他这声“该死”说的是谁,甚至出了神殿,他立刻变回众人印象里的模样。
狂妄张扬,蔑视众生,疯狂的血肉里包裹着薄凉的心。
他那样子冷的元朗都有一丝毛骨悚然,哪怕再骂出第二句也好啊。
直到千年后的现在,元朗看到跟在祂身边、没了记忆的龙诀,他忽然想起凤凰形容龙诀的一句话。
“薄凉的人不会有生来含情的桃花眼,我哥只是藏的太深,把所有人,包括他自己也骗了。”
元朗又看了龙诀一眼,见这人安静思考下一步棋,似乎是笃定凤凰火不会落下。
他沉默良久,将黑子落到棋盘上,问:“你为救祂而来?”
“他不是祂,现在我才是。”龙诀跟着落下白子,“我也不是救他,是将他带回他本就该存在的人间。”
”这棋已经没必要再下下去了。”元朗将黑子随手扔到一边,起身朝神殿废墟走去,“你是为那些壁画而来的?”
龙诀走到元朗旁边,“是,我需要一部分相对完整的神殿空间,那个保存壁画的房间正合适,里面的壁画也正好作引子。”
元朗没继续问追,反是感慨起来:“【孤命】一开始说的我们走的道,可再往后只剩下你一人,也算是另一层意义上的孤命。”
【孤命】,曾经孤的是道,再往后孤的是人。
“一个都不剩了。”龙诀略带遗憾地纠正道,“元朗,你撑不了多久,帮我带出壁画后便将身陨魂消,至于我,龙诀属于【孤命】,可我出去后便不再是龙诀。”
“【孤命】这条自由人间的弑神之道,走到最后,一个也无法剩下。”
“那样其实更好。”元朗笑着答道,“侯涅生,这名字怎么听都比龙诀好听。”
龙诀没否认,下意识摸了下腕上的黑曜石,沉默几秒,道:“我本以为我们会因此事大打出手。”
“本来确实应该如此,可......”元朗停下来,回头看向天边的凤凰火,“他都没怨你,我若真跟你打起来他在天上会着急的。”
龙诀笑了下,玩笑着问:“如果他怨我,降了天火呢?”
“打。”元朗不假思索地回道,“打到我魂飞魄散,再也无法拦住你为止。”
他走到废墟深处唯一完整的房屋前,“你打算将这些壁画搬到哪里?”
“天衡山山顶的木塔,那座塔会作为现世和神殿的连接点,重生后彻底变成人的祂会在那里由人变祂、再从祂归灵,有血有肉,会哭会笑,不再被束于神坛之上。”
元朗淡淡应了一声,“龙诀,你加入【孤命】这么久,老大,首领,你是一声没叫过,现在随便叫一声吧。”
龙诀讨价还价道:“叫弟婿算不?”
他们两人是生死之交,可在凤凰这件事上却分歧得厉害。
龙诀不认表弟,也不认弟婿,元朗也不认他这个哥。
现在龙诀若是叫声弟婿,关系可比老大或首领近多了,也算认了凤凰这个堂弟。
“行,你叫吧,”元朗笑起来,“他在天上听到也不知道得激动成什么样。”
“弟婿。”龙诀唤了一声,又道:“弟婿,赶紧开始吧。”
元朗额顶的独角亮起,面前的房间消失不见,还算稳定的神殿也开始逐渐崩塌。
龙诀回头看了眼,“强弩之末了。”
“早就是了,他想再见见你,我才撑到现在。”元朗转身朝外走去,明黄色的衣衫迎着天边的凤凰火,逐渐被灼成热烈的夕阳色,“【镇神】这能力留不得,说小了是发现神殿废墟,说大了未尝不可再开拓出第四空间。”
说话间,龙诀感知到下方的石阶在快速瓦解,再抬头往上看,天空也碎裂开来,化作一道道扭曲怪诞的线条,露出后方漆黑虚无的本相。
他停下来没再跟上去,看了看元朗的背影,又看了看天边的凤凰火,“弟婿,照顾好他。”
“无需你多言,我自当如此。”元朗头也不回,明黄的衣衫彻底变成红色,像是天边的凤凰下来拥抱他,又为他亲手披上一身鲜红的婚服。
龙诀见到这一幕,想了下,轻声道:“二位,黄泉不入,此消天地,恭贺新婚,永不分离。”
与此同时,天衡山山顶发出轰然一声巨响,响到山上的人都以为是山要塌了。
允棠听声音是从木塔那边传来的,一猜就知道是那家伙搞的鬼,正想用灵音骂人,龙诀的声音先一步传入她脑海中。
【不想死就别过来,这两年的时间,禁止任何人到山顶来。】
允棠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也没到拿自己的命去满足好奇心的地步。
可两年一过,她立马好奇地跑到山顶木塔前。
塔的外形跟之前稍有变化,大门敞开着,允棠站在外面往里看去,发现里面只是摆着书架子,立马喊道:“喂,你这家伙搞这么大动静就是为了把塔重新装修,然后当作藏书阁?!”
“不是。”龙诀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你要是好奇可以进来看看。”
“切,进来就进来。”允棠大步跨进木塔,打量一番,见第一层全是书架子,当即朝第二层走去。
谁料第二层空空荡荡,允棠转了一圈才发现完全与墙壁贴合的壁画,第一眼就来了兴趣当即认真看起来。
看着看着,她走到第五层,看到龙诀站在一幅壁画前,她跟着抬头一看,看到画中的竟是龙诀。
画中的龙诀身边还站了很多人,有男有女,其中一个允棠还认识,正是被她揭开眼纱,赋予她轮回异能者的女人。
龙诀感知到允棠的想法,道:“她叫阮暮云,又名虚妄。”
允棠没接话,等看完剩下的几幅壁画突然头皮发麻,猛然回头,向看怪物似的看龙诀,“你.....”
“祂就是你认识的国师,这也是我跟他的过往。”龙诀将手贴在壁画上,清晰的人像逐渐变成模糊的人影。
改完这幅,龙诀又去改下一幅,凡是清晰人脸的都被他变成黑乎乎的人影。
修改壁画的时间很长,待他改完最后一幅,允棠勉强消化完壁画的内容,问:“为什么要改成这样?”
龙诀抬脚朝第六层走去,“我们不需要,也不能被铭记,他也要自己想起来才行。”
允棠跟着龙诀上到第六层,见四周的墙壁上一幅壁画也没有,又问:“怎么这层没有壁画了?”
龙诀答道:“这是祂记录的壁画,我不承认自己是祂,这人间也不需要祂,自然没有继续作画的必要。”
允棠不知该如何接话,每当她觉得自己稍微了解龙诀时,这人立马重新变得陌生起来。
这一次,允棠彻底看不懂了。
这壁画上的经历,允棠觉得若是换做自己,现在肯定已经疯了。
事实上,换作任何一个人都会疯,可偏偏这人没有。
“你.....”允棠沉默了好久,问:“能给我具体讲讲这些事吗?”
“我时间不算多。”龙诀转身下楼,允棠以为他是在拒绝,正想开口骂他时又传来下半句,“别问问题,只管听我讲。”
龙诀讲的不算细,只是对照着壁画增添了具体的人名,说是不准问问题,可当允棠真开口问了,他还是会解答。
十年时间便足以让一个人忘记生命里的某个人,龙诀过了一千多年依旧记得那些人的名字。
他不止记得,而且记得非常清楚,允棠能从他的讲述里听出那些人曾是何等耀眼夺目,何等恣意张扬,鲜活到能在她脑海中重现。
两人重新走回第六层,龙诀看着紧闭的第七扇门,“那里不准任何人靠近,敢碰就直接魂飞魄散,你也一样,魂飞魄散了轮回也救不回来。”
允棠没多问,在她看来那第七层里应该是国师的尸体,龙诀设多严重的防护都是正常的。
她难得没怼或是骂龙诀,点了点头,应下此事,“知道了,别说这道门,这座塔我会禁止任何人靠近的。”
“还算聪明。”龙诀又交代允棠一些事,不等交代完,允棠打断他,“你要离开?”
“是。”龙诀道,“我要把他拼回来,时间不定,一千年,两千年,或是更久,有事你用灵音找我便可。”
“喂——!”允棠没懂龙诀是什么意思,可他已快速转身离开,甚至还留了段灵音。
【别老想着用灵音骂我,你这本事练的还不到家,我能单方面屏蔽的,之前是特殊情况,现在再骂,我就直接屏蔽。】
下一秒,允棠直接用灵音回道:【我操你妈的!】
再下一秒,允棠感觉灵音传不出去了,那人真给她屏蔽了。
此时,龙诀已经下到山脚,回头看了眼天衡山,又抚了下手腕上的黑曜石,然后缓缓闭上眼,“主人,我现在就来找你。”
成为新祂后,除了对万物的善恶感知,龙诀的眼睛也变得非常特殊,睁开看的是表象,闭上看的就是本源,甚至能感知到明渊散在天地间的灵魂。
最初的明渊是灵,为天地万物孕生,因此,他的灵魂能不能阻挡,散到天地间的任何一处。
山川湖海、花鸟鱼虫、飞禽走兽.....哪里都会有他的灵魂碎片。
若是如此也罢,可有些灵魂碎片连具体的形态都没有,是风、是雾、是霜.....
甚至还有些压根无法从现实捕捉到,是动物嗜血时的狂暴,是人心底的一份感情。
龙诀手腕上的两颗黑曜石是指引,也是容器,能帮他确认哪个是明渊的灵魂碎片,然后通过灵魂间的共鸣将碎片引出来存到里面。
这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视角聚在龙诀身上的明渊看着他,无声无息地陪他走遍人间。
很多时候,龙诀会为了取出无法从现实捕捉到的灵魂在一个地方暂住下来,慢慢确认那抹灵魂是何种感情、或想法,等确认了、成功取走了,才会继续去寻找下一个。
得益于这种情况,龙诀的闲暇时间其实很多,这些时间他会用来写书,将新衍生的异能全部记录下来,若是正好碰上异能者还会专门记上实例。
这些书他会等允棠遇到无法解决的麻烦事,需他回天衡山时带回去,然后放到中殿藏书阁里。
慢慢地,中殿藏书阁里放满了书,黑曜石里储存的灵魂碎片也越来越多。
每到一个新的地方,龙诀都会换一个新的身份,新的名字。
商人、画家、乐师、将士......他做过数不清的职业,也接触了数不清的人。
偶尔几次,明渊的灵魂在婴孩的意识里,他会陪着婴儿长大成人,嫁娶成家,甚至是暮年老死。
就这样,在不断的寻找间,在岁月的流失里,龙诀身上再找不到属于诸神时代的疯狂、杀戮,血腥,真正成为侯涅生。
此世间没了龙诀,多了侯涅生,是如明渊期待那样涅盘重生的侯涅生。
不知是哪年,侯涅生顺着指引在山间挖出了弑神匕首。
这是祂送给龙诀的武器,是祂亲手做的,更是龙诀杀死祂的武器,只是弑神一役后就被龙诀丢了。
现今弑神匕首因附着明渊的灵魂碎片被重新找回,相比其他地方的,这匕首上的灵魂碎片称得上多。
侯涅生没再将这匕首丢弃,找了块布包起来随身携带,等回了天衡山就顺便藏到山顶藏书阁里。
许是找的时间太长,侯涅生不再关注时间,视角聚在他身上的明渊只能根据身边人的言语来知晓现今是何年。
只是不是每次都恰好有人说起时间,有时候明渊听到的两个时间可能相差了好几年,甚至是几十年。
这一次,明渊听到的时间是一串简单的数字
——1928年10月17日。
确切的说,他不是听到,是从侯涅生身边那人的报纸上看到的。
明渊回忆了好久,大临是723年建的,算上钟延的那些事,侯涅生再晚也是整千年前离开的天衡山。
快一千年了啊,明渊感叹,侯涅生居然已经找这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