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光复,益州之叛的主要人物或死或降,然而云绫所要面对的局面却一点不轻松。
首当其冲便是那数目庞大的俘虏。
其中最要紧的自然是在龙泉山绝谷投降的数万人,为免杀戮过甚,云绫承诺只诛首恶、余者从轻,但在朝廷旨意下来之前这些人仍旧需要集中看管。
其次则是益州南部尚在叛军手中的州县需要光复。
这一点倒是最简单的,失去了傅昭玟这个首脑,支持他的魔门势力也大受打击,云绫自信凭借昨夜那一战足可让那些零散的叛军望风而降。
最后则是清剿侥幸逃脱的江湖中人。
傅昭玟麾下主要有两股势力支持,一股是以阴姹派为首的魔门,一股则是以谢远为首的巴蜀绿林道。
现如今,阴姹派在左湘儿力主下舍弃了傅昭玟,青阳宗宗主魏无涯沦为阶下囚,巴蜀绿林道没了谢远也只是一盘散沙。
是以,云绫要针对的正是无极宗在巴蜀的势力,甚至有必要的话她也不介意联手澄心书斋在荆州给无极宗找找麻烦。
诸事繁杂却又重要,好在她身边有孙怀义、赵泰这等老将可以协助他料理俘虏,又有燕十六、顾廷、公孙瑜、庞仲明、诸葛逊等人领兵作战,诸葛琮、诸葛洪则可助她理政。
一时间,新立的益州大都督府倒也还能顺利履行职能。
待与众人商定战后事宜,与左湘儿约定的时辰也要到了,云绫当即命众人回去各司其职,她则起身去了地牢。
地牢内,所有的重刑犯,诸如魏无涯、谢远等人都被单独关押着,傅昭玟自也如此。
云绫留燕十七守在外面,她则独自走入了关押傅昭玟的牢房。
闻得动静,垂头坐在角落的傅昭玟动了动,看清来人后竟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云绫蹙眉问道。
傅昭玟止住笑声,抬眼看向云绫,出声道:“我想了一宿都没想明白,你如此规模的调兵到底是怎么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的?你来了,想必这个疑惑也能解开了,我自然要笑。”
云绫却是冷笑道:“要不说你用兵之能稀松平常呢,岂不知情报和粮道同样重要。”
“愿闻其详。”傅昭玟的语气出离的平静,徐徐说道:“我不是输不起的人,现在我只想做个明白鬼。”
闻言,云绫默了默,随即挑了挑眉,笑道:“我此来是要带你去见一个人的,见了你自然能够明白。”
话落,她三两步走上前去将傅昭玟拉起,转身就往牢房外带去,随即将人交给了燕十七看管。
傅昭玟虽满心疑惑,但云绫不说他也无法。
他们这些重犯都服用了李红药调制的药物,四肢无力,一身修为更是半分施展不出。
反正只是见个人罢了,他其实也很好奇会是谁,是以便这么任由云绫行事了。
出了地牢,骑上战马,三人直往武担山而去。
到了地方,傅昭玟远远望见一棵树下有一道熟悉的身影,顿时瞪大了眼睛。
那标志性的鲜艳赤足,那几近完美无瑕的侧颜,那教人足以疯狂的曼妙身段,不是左湘儿还能是谁?
“怎会是她?!”
傅昭玟失声惊呼,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他怀疑过所有人,甚至包括跟随他半生的谢远,唯独没有怀疑过左湘儿。
左湘儿是谁?魔门圣女,他傅昭玟唯一的血脉!
他宁愿相信左湘儿是弃城而逃,也不愿相信后者会与云绫联手坑他。
面对傅昭玟的失态,云绫并未多说什么,只翻身下马径直走向左湘儿。
“人,我给你带来了。不过,你似乎藏了两个我要的人。”
“我知那两人于你有用,这才暂时帮你看管着,免得夜里兵慌马乱的出了什么岔子,你怎的不识好人心哩。”
对于这番说辞云绫只是笑而不语,就那么定定地看着左湘儿。
此时,燕十七也带着失神的傅昭玟走了过来,目视云绫请示是否交人。
见云绫不说话,左湘儿也收敛了笑容,轻轻拍了拍手掌。
掌声一起,不远处便走出几人来,中间押着的正是董惜君和红鸢。
董惜君状态还好,虽沦为了阶下囚,但行走间仍显得仪态从容。
红鸢则是一副惊魂不定之状,面对云绫打量的视线不自觉地眼神躲闪,心中满是不安。
待几人走近,左湘儿这才重新扬起笑意,轻声道:“如何交换?莫不是如军中换俘那般,你我各自退远,让俘虏自行跑向对面?”
“用不着那么麻烦。”
云绫说得干脆利落,直接示意燕十七交人。
燕十七也不废话,手上巧劲一推,失神的傅昭玟便跌跌撞撞走到了左湘儿跟前。
与此同时,左湘儿微微侧头颔首,手下人便将董惜君主仆推了出来。
红鸢一声惊呼,眼角含泪,被董惜君揽在怀里,这才得意挪到了云绫这边。
云绫上下打量了这对主仆几眼,随即看向左湘儿道:“此番合作甚是愉快!日后江湖再见,只望你我是友非敌,告辞!”
说罢,她便和燕十七带着董惜君主仆迅速离开了此地。
望着云绫远去的背影,左湘儿神情莫名,眼中尽是复杂之色,喃喃道:“是友是敌,可不好说哩。”
这时,傅昭玟也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神情复杂地盯着左湘儿猛瞧。
感受到背后的视线,左湘儿盈盈转身看去,笑道:“阿爹为何这般看着湘儿?”
“为什么?”傅昭玟沉声问道,语气中充满了不解和无奈。
左湘儿挥手打发了手下,却并未回答,反问道:“傅昭玟,在我回答你之前,你可能如实回答我一个问题?”
“我都落到这般田地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你爱过师尊吗?”
左湘儿的语气很平淡,好似在问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然而,傅昭玟却在这一瞬瞳孔一缩,嘴唇几度开合,却始终未能说出一个字来。
“很难回答吗?”
左湘儿歪着头,神色依旧古井无波,教人看不出她此时的情绪。
傅昭玟沉默了片刻,随即迎上左湘儿的目光,一字一句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
这个答案似乎并未出乎左湘儿的意料,以致于她也只是笑了笑,眼神依旧风平浪静。
父女二人相顾无言,半晌左湘儿方才幽幽道:“在凉州时,师尊为了救你搭上了半个阴姹派的精锐弟子,最后更是不惜动用秘法,以致于生机耗尽,行将就木。”
闻言,傅昭玟瞳孔一缩,眼中闪过一抹痛惜,一抹回忆。
左湘儿却未管他,仍旧自顾自地说道:“重伤昏迷之际,师尊仍嘱咐我带上剩余的弟子赶去长安救你。她说‘那是你阿爹,天下谁都可以不救他,唯独你不行。’”
说到此处,左湘儿顿了顿,一脸戏谑地看着傅昭玟,接着道:“那是我师尊的要求,所以我去了,即便我内心并不情愿。”
当左湘儿说出“不情愿”时,傅昭玟不自觉眯了眯眼,一脸复杂地看了过来。
左湘儿却未理会,只问道:“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都很不喜欢你,即便后来得知你是我的生身父亲。”
“为何?我自问没有亏待过你。”
“你的确待我还算不错。”
说着,左湘儿露出一抹讥讽的笑容,幽幽道:“当日师尊重伤之时你也是知道的,然而从长安出来后,你可曾想过去看看她?”
傅昭玟默然。
见此,左湘儿嗤笑一声,语速极快地说道:“你没有!你甚至都没问过一句她现在如何了!在你心里,哪怕有那么一点点在乎她吗?你只在乎你那不知所谓大业!师尊于你而言只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工具吗?她现在失去价值了,你便弃之如草履!”
说罢这些,左湘儿喘着粗气,缓缓合上双眼仰面朝天,不让眼眶中的泪水溢出。
傅昭玟则脸色煞白,低垂着脑袋,默然不语。
初秋的风吹过,卷走新落下的叶,却带不走这对父女之间死一般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傅昭玟重重一叹,低沉着嗓音说道:“你打算如何处置我这个父亲?”
闻言,左湘儿缓缓睁开了眼睛,望着蔚蓝的天空,徐徐回道:“师尊余生可能都醒不过来了,你应该去陪着她,这是她为你付出一生所应得的。”
话音落下,傅昭玟又是一阵沉默。
见状,左湘儿嘴角一撇,眼中流露冷意,抬手就欲唤人来带走眼前之人。
就在这时,傅昭玟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我这一辈子的确对不起很多人,但我所求的大业并非什么不知所谓。”
左湘儿蹙眉看去,不能理解傅昭玟为何要解释这个。
傅昭玟却没有理会,自顾自说道:“当年,我原本只是个不受重视的皇子罢了,是阿姊给了我从未有过的温暖。那时我便发誓,一定要学好本事,将来让阿姊幸福安康。”
说到此处,傅昭玟眼中流露出痛苦之色,半晌方才继续说道:“然而这一切都被一个人毁了!他为了那把椅子,双手沾满了至亲的鲜血,那其中,就有我的阿姊!”
说着,他倏地抬眼看向左湘儿,柔声道:“湘儿,阿爹的大业不是那把椅子,只是为了复仇!就像现在,你为你师尊所做的一样,你能理解阿爹吗?”
左湘儿定定地看着傅昭玟,从后者眼中她看到了浓浓的悲伤与悔恨。
或许傅昭玟所言是真的,但这与她左湘儿何干?
圣门行事素来只看好恶,哪管你是为了什么。
是以,左湘儿招来手下后转身便走,任凭傅昭玟如何挣扎解释,也未见她有丝毫的迟疑。
心绪不定的父女二人谁都没留意到,不远处的草丛中藏着一个人,将他们的对话全听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