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这是六十多年前去世的孟子,在百年前的中年时期就说出的警句,它随着《孟子》一书中的“尽心章句下”一篇而流传天下。
然而讽刺的是,从那时起到今天近百年时间,七国君王、士子们尽管称赞孟子、却没有一国真的将这句话落到实处。
直到李缘出现后的秦国,秦王在表面上将国家推向了这个方向。
这也是韩非被迫留秦后愿意真的为秦国努力的原因。
可听到面前这个侄儿所说的韩国之事,韩非心里悲愤交加!
“什么时……时候的令?”
“上月粮食征收之前。”
青年看着激动的韩非,起身走到他身前给他顺了顺气。
这一年多以来,虽然秦国一直在投入大量人手发动对六国的舆论攻势,每一期报纸上都有着抬高秦国的文章和国策,所以尽管六国百姓还有许多只是听说过却没见过,但大部分都在心里对秦国失去了以往那般仇视。
赵国除外,他们许多人虽不和以前一样诋毁了,但也只是对秦国的好持以默认,向往之情是六国中最低的。
六国中,韩国由于地小、靠近秦国,被秦国舆论影响得也最深。
从去年开始,许多韩国民众为了生计、也因为秦国那放开边境的阳谋,都会在农闲时分去秦国,哪怕他们没钱买东西,只是看看。
去年就是这样,今年只会更加严重。
然而另一方面,韩国贵族群体对秦国那些商品、尤其是精品之物极为喜爱,每次运到韩国的精品之物几乎都被抢购一空,丝毫也没在乎这是不是在资敌。
可秦国三大行从新秦币发行之后,对精品之物的购买就只接受新秦币——你可以拿贵重之物来兑换,但买东西只能用钱币。
于是在上月,韩国征收粮食、税赋的时间之前,韩王下了一道命令:允许百姓用钱抵扣所有税赋。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韩王此举无意间促进了税收方式的变革。
但实际上,这只不过是更有利于韩王搜刮民间财富而已。
韩国发展到今天,贵族占据的土地太多,而百姓在繁重的税赋之下只能维持饿不死的口粮,甚至每年都有许多农人需要卖地、卖儿卖女为生。
别说根本交不起朝廷要的粮食,许多人甚至连以前欠的都没还清。
与其让他们欠着在那增加朝廷坏账,还不如让他们交钱呢……
你们不是喜欢去秦国赚钱吗?
去吧,只要你把钱交上来就行。
底层从秦国赚钱交税,贵族用钱买秦国东西享乐,闭环由此形成。
这也是得益于如今韩国只有不到两郡之地,朝廷官员什么也都相对较少,韩王才能做到让百姓以钱币交税——不得不说,这种只有国家弱小才能做到的进步操作简直是一种讽刺。
韩非对韩国这现实感到悲哀……
当听到韩王说交税时秦币和六国货币都一样、二者没有价值高低之分时,韩非都愣了一下。
“为王怎么能如此无耻?!”
韩非气得这句话都不结巴了。
秦国货币比六国货币坚挺多了,价值也高多了,民间兑换时的比例最少都在1:3以上,1:6都是常态。
结果你收税时居然收一样的钱?
除了秦国,其他六国有那么多钱会流向百姓手中吗?
除了秦国,百姓还能去哪获得钱?
秦币和六国货币之间的差额生意,除了那些贵族,还有谁能掌握这当中的“商机”?
在这法律之下,韩国百姓除非拿到秦国货币后就在民间换成更多的六国货币,否则一回国就得全交了。
可百姓能怎么换呢?
秦国几乎全是秦币,六国倒是还有旧币,可普通百姓哪可能出远门去其他国家就为了换钱交税?
现在秦国普通商人大部分都不怎么愿意接受旧币了,想换都换不了,就算换了,难不成在秦国赚钱去六国花?商品市场几乎全是秦国人的天下,六国怎么花?
而且你当其他国家和秦国一样把山匪、猛兽都给灭掉了不成?
如此操作,只是为了贵族们能更好的敛财……
“唉……”
韩非突然拍了拍侄儿的肩膀:“苦了你了。”
这个侄儿是王族中唯一一个能让他看得上眼的,如今却也被派来秦国,可想而知,侄儿之前在韩国过的是什么日子……
既然如此,侄儿,你别回去了。
韩非决定把这个侄儿也留在秦国。
韩国的路走歪了,以前韩非以为,韩国现状只是因为一时不好全改;但如果有一个雄图大略的君王肯听他的,花个二三十年时间肯定也能改过来。
可现在他发现,是他想错了。
韩国贵族堕落。
韩王更加堕落。
既然韩国朝廷死定了,我为什么不为那些韩国百姓们着想呢?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在韩国这滩烂泥里挣扎,我要把他们带出来。
还有些有才之士,比如自己这个侄儿。
他身在王族,既然当不成韩王也改变不了韩国,那就让他来和我一起为日后秦国天下的韩王室香火努力吧。
“叔父毕……毕竟是秦国大官,你身为韩……韩使,待会随我一起去拜见大……大王。”
“唯!”
……
王宫内。
韩非先单独拜见了秦王,直言了他的想法,请求获得秦王支持。
嬴政二话没说,当即就下令让人去韩国把他那侄儿一家人都接过来,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韩王可真是寡人的好朋友,竟然昏招频出逼得韩非对韩国彻底死心!
早在吕不韦还掌权时,他就已经看上韩非了,今天终于收心了!
听到韩非说要他配合演一场戏,嬴政也答应了。
这就是他,被他看重的大才别说让他配合演戏,让他与其同榻而眠都可以。(pS:别多想,这个时候的礼贤下士真有同榻而眠的。)
大殿门口,青年在宦官的带领下走进来。
“拜见秦王!”
“免礼,赐座!”嬴政打量着这个被韩非称为韩王室唯一一个可塑之才的青年。
六国王室其实都有这种青年才俊,只是在糜烂的时局下,这些才俊空有能力却什么事都办不成。
“韩闻,听韩非说你有大才?”
青年瞄了一旁的韩非一眼,有些惭愧:“比不过叔父。”
“此来秦国之事,韩部长已经跟寡人说了。”嬴政看着他,眼神仿佛充斥着一种侵略性:“但你此行,怕不止是见你叔父一面吧?”
韩闻沉默了一下,心里有些紧张。
他此行确实不止一个任务,可……秦王是怎么知道的?
自己的随行人员可都是韩王指派的,难不成连韩王的势力中都有秦国细作?
心思流转间,韩闻回道:“确实,韩王还让在下联络质秦的公子。”
“哼!”
嬴政冷哼一声:“寡人在韩国的爱卿发回的信件上,可不是这么说的,你的任务可不止这些!”
“韩闻,你是想骗谁?”
“寡人?还是你的叔父?”
韩闻顿时感觉后背一阵冷汗……
韩国居然被渗透到了这个程度!
一旁,韩非也皱着眉头看了过来,那担忧的神情让韩闻更加羞愧。
“请秦王恕罪!”
韩闻当即行礼告罪,看了韩非一眼后,才将自己这次的任务全部和盘托出。
他确实不止一个任务。
韩王派他来劝韩非是一个任务,但原本可不止是“劝”,语气严厉不说,还有威逼利诱。
如果韩非答应打探消息,韩王可以考虑接受韩非以前的谏言,甚至让其成为韩国相国,让韩国在他的带领下开始和秦国一样的变革。
“若韩非不答应呢?”嬴政问了句。
韩闻沉默了一下。
不答应?
一个本就不受韩王待见的韩非,本身就被韩国视为背叛者,如果这点小忙都不帮故国,那就彻底断了关系吧。
不仅将韩非一家从宗谱上再次除名,还要在韩国的史书中把韩非写成背弃故国去秦国找师弟享受荣华富贵的小人。
“什么?!”
听到这话,韩非气得浑身发抖!
为了这蒸汽机,韩王居然要如此对待我?
他只感觉脑袋发胀,眼前的景物都变得摇摇晃晃起来。
我早该想到的……
韩王若真明智,当初怎么会一度因为自己的辈分和谏言让他烦不胜烦就将自己禁足?又怎会听说秦国要册封太子后就派我这个旁系王叔当使者出使?
是啊,他本来就看不惯我……
王座上。
看着韩非那气愤到悲伤、随时可能倒地的可怜样,嬴政心都提了起来。
韩非可是他计划建立统一后的秦朝法律制度的第一大将,这可千万不能出事啊……
李斯虽然也有才,但李斯眼下需要在廷会,再把刑部担子给他,他怕李斯哪天也跟那位武侯一样身子累垮了。
紧张间,嬴政甚至在想,韩非若真被气出病来,寡人非得出兵把韩国打一顿!
但韩非终究心理素质强大,哪怕心痛无比,却还是站直了身子。
“闻儿,接着说!”
韩闻看着叔父那平静的模样,很担心他会不会被气死。
发泄出来总比闷在心里好……
至于他来秦国的第二个任务。
是在来秦国的六国人才中看有没有可能策反、进行反秦行动的人。
尤其是韩国人中,有没有可能为韩国所用当内应的。
“叔父,侄儿也被大王看不惯,所以侄儿猜测,这个任务大王可能不止交给了我一人。”韩闻苦笑道:“若王叔和秦王想防备这方面,我也帮不上什么忙。”
先别说有没有反秦的。
他压根不觉得韩国有能让反秦之人看得上的本钱,更不可能有能让韩国出来的才子们回头的可能。
若不是被时局伤透了心,六国才子也不至于来以前的蛮秦,还待了一年多不回去。
秦国能发展到今天,一方面是秦人自己努力、秦王室明君辈出,另一方面,六国来客们也有极大功劳!
若不是故国没救了,他们何必来秦国?
这个任务反倒让韩非没那么生气了。
无他,韩王在他心里的形象下限已经刷新了,这种愚蠢任务居然还能理解……
不过虽然这不是什么好计谋,但还是得防备一下。
韩非看向嬴政。
但后者却丝毫不担心。
韩王和他爹、他祖父一样,愚蠢至极……
以前想着利用郑国修渠来疲秦,反倒让关中成为了又一大粮仓。
现在又想着策反在秦的六国读书人……
要是能那么容易被你策反,他们去年怎么会来?蠢到家了……
不过和韩非想着防备不同,他却打算将计就计。
如果有人在秦国这么久,却还为了那所谓的故国而忽视秦国能给天下百姓带来好处的现实,那这种人以后哪怕为官了也是坏人。
正好他本来也有要借三个郡级学宫的教材来试探读书人的意思,那就找到韩国派来的细作然后将计就计吧。
他看向韩非,用眼神示意了一下。
韩非了然。
“闻儿,别……别回去了,就在秦国为官,你定……定能一展才学!”
“叔父,侄儿家人可都还在韩国呢。”
“这点你不必担心。”
嬴政走下王座:“刚才,你叔父已经让寡人派人去接你父母了,韩王不敢拒绝寡人的,最多十日,你就能看到你的家人,你在韩国的家产也会一文不少!”
韩非点了点头,以示真诚,也说了刚才是自己让秦王诈他的事。
韩闻感觉晴天霹雳,脑瓜子嗡嗡的……
自己这韩使,又回不去了?
哎,我为什么要说又?
哦对了,上一个来秦后回不去的韩国使者,就是自己叔父……
“叔父,不可啊,如此一来你在韩国岂不是……”
“无妨,韩国与……与我无关。”
“……”
韩非神色落寞。
嬴政面容紧绷,生怕自己笑出声来……
孟子确实说了“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但这一句话所在的那一段中,最后还有一句并不出名、兴许是被各国君王刻意忽视的话。
“诸侯危社稷,则变置。牺牲既成,粢盛既洁,祭祀以时,然而旱干水溢,则变置社稷。”
诸侯危害国家、不好好祭祀土谷之神,就另外改立他人为君。祭品丰盛,祭品洁净,祭扫按时举行,但仍然遭受旱灾水灾,那就改立土神谷神。
既然韩王无法给韩国百姓带来安宁,那就换一个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