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昔日的蓐收将军不过是领个闲职,驻守原属高辛的五神山。平日里他也就晨练时还会有几分认真,其他时候便只顾着陪夫人饮酒赏花,踏青游玩,再不见当年骁勇善战的大将军风范。
当初岁岁把这些讲给白泽听时,白泽只淡淡地评了句,“过刚易折,善柔者不败。”
岁岁不是很懂,如今回想起来,那日夜色朦胧,她蜷在白泽怀中,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声,只觉这个人分明在这困顿了千年,却又好似看过世间百态,哪怕只是听她这样东一句西一句零散地说一说,他便都能明白。
岁岁收回思绪,给白泽介绍,“这是小姨和小姨夫,我从前与你提过的。他们就是俊哥哥的爹娘。”
白泽微笑着给他们斟酒,心中却忍不住感慨,覆国大将军的长子,入宫为质,王室的惯用伎俩。只是不知将来变天时,这位藏拙的将军是否会卸下伪装,不顾一切地助自己的孩儿一臂之力。
阿念饮了酒,又给岁岁与白泽倒了一杯酒,举杯间,不经意地问,“听闻你们前些日子上了趟山?”
“对,还在山上遇到俊哥哥了。”
“辛侯在宫中一切安好,他确实如传闻中那般,深得陛下的信任与器重。”白泽接过岁岁的话头,淡淡地说,“就连一世轩辕王待他也颇为友善,闲暇时还会邀他一道切磋棋艺。只是朝中官吏私底下会妄议他几句。当然,这也在所难免,毕竟他是高辛血脉。但我相信假以时日,他定能有一番大作为。”
阿念一愣,继而大笑着连饮三杯,对白泽说,“你这人真有意思,与你说话不费劲!”
白泽回以礼貌的微笑,说,“辛侯毕竟是你的骨肉,心中有所牵挂皆是人之常情。我不过是把我们在山上的见闻告知一二罢了。”
“我听闻…”阿念迟疑了片刻,终还是忍不住开口询问,“我听闻俊儿前些日子伤了手骨,可有此事?伤得重不重?”
“确有此事。我们临行前一晚,陛下与辛侯为我们饯行,那晚大家相谈甚欢,难免多饮了几杯。辛侯不胜酒力,醉后不甚被石子绊倒,摔倒时又摔得不巧,手掌着力不当,这才伤了手骨,还劈坏了轩辕王的棋盘。”白泽顿了顿,又说,“不过轩辕王并未怪罪。后来,我也是听闻,辛侯特地命匠人用千年的桃木打造了新的棋盘赠予轩辕王。”
“俊儿怎这般莽撞….”阿念既心疼又无奈。
蓐收放下手中的酒杯,安抚道,“俊儿都这么大了,男儿皮糙肉厚的,这点小伤算不得什么。”
“你懂什么?”阿念嘟嚷着轻推了蓐收一把,“俊儿是我骨肉,哪怕伤一根头发,我这心都觉着像吃了黄莲一般的苦。早知今日,当初我就不该答应让俊儿进宫。”
蓐收无奈地笑笑,说,”小祖宗,你这才喝了几杯酒,就搁这说胡话了?”
岁岁掩嘴而笑,记忆中的姑父总是这样,永远都耐着性子,好声好气地哄着小姑。那时候她还想,将来也要找个这样的夫君,任她怎么无理取闹,都会好性子地哄着她宠着她。
现在回头看看,若是按自己幼时的这个准则,白泽实在算不上是她理想中的夫君…念及此,岁岁忍不住瞥向白泽,白泽正淡然地看着阿念与蓐收,正如一个不相干的旁观者。
岁岁扯扯白泽的袍袖,移步到小姑面前。
小姑笑饮了酒,倒是涂山瑱,一脸不服气地坐着,迟迟不愿起身。
岁岁知道他并非是个小孩心性之人。他自幼跟着小姑打理生意,到处游历,在这大荒也是个名声赫赫的贵公子。
岁岁陪着笑,好声好气地问,“瑱哥哥当真不愿意喝这杯喜酒吗?”
涂山瑱勉强站起,不情不愿地喝下白泽斟的酒,说,“以后,他若是敢欺负你,你就来青丘寻我,瑱哥哥给你做主!”
岁岁又给他倒了杯酒,嬉皮笑脸地对白泽说,“听见没,你以后若敢欺负我,瑱哥哥也不会放过你。”
白泽揽过岁岁的肩,难得孩子气地说,“岁岁是我夫人,我自会全心全意待她,绝不让外人有可乘之机。”
“你最好说到做到。”
“不劳费心。”
岁岁简直想要翻白眼,这两人怎就一碰上便能降智成三岁稚童?
待他们敬完一圈酒,来到洛端桌前时,岁岁已有些不胜酒力。
白泽干脆扶她坐下,岁岁扶着额,不甘心地说,“白泽,我还没给洛端和蓁蓁敬酒呢,这脑袋就晕乎了。”
洛端递给她一杯热茶,笑着调侃道,“看来小嫂嫂这几年是疏于练习了?”
岁岁靠在白泽肩上,饮着茶,半撒娇半开玩笑地说,“白泽你看,洛端他又取笑我。”
“你现在倒是会告状了?当初是谁带着一身伤,还哭哭啼啼求着我赶紧送她离开的?”洛端啜着酒,不客气地揶揄她。
白泽恶狠狠地瞪了洛端一眼,手上却没闲着,不忘给岁岁再添一些热茶。
洛端故作不满地与坐在一旁的蓁蓁抱怨,“你看你师父,明目张胆的偏心。”
蓁蓁大笑。
洛端饮了酒,垂眼盯着杯中的残酒看了好一会儿。当年白泽与他联手绞杀九婴,出了阵法却见蓁蓁倒在血泊中,几近魂散。白泽不忍蓁蓁就这样魂飞魄散,不顾自己刚损耗了大量的灵力,又强行给蓁蓁聚魂。
那几年,白泽为了能尽快动身去寻岁岁,不惜剖自己妖丹的精血为蓁蓁续命。
他曾劝过白泽,何苦这般激进?蓁蓁的伤虽重,但若是集他二人的灵力徐徐滋养,假以时日也能缓过来。
白泽与他说,他等不了那么久,他怕来不及,岁岁被他消了记忆,不会再留在原地等他。
他也劝过白泽,若心有牵挂,可以把蓁蓁留在府上,他也必会竭尽全力稳住蓁蓁心脉。
可是白泽说,他虽是蓁蓁的师父,但这么多年却未尽一点为师的责任。蓁蓁本可以在这世间自由自在,却被他所连累,在这困顿千年。他欠了自己徒儿一千年的自由,不能再欠下一条命。
那一刻,白泽的眼底皆是挥不散的痛楚与哀伤。
若非应诺岁岁在先,他恨不得立刻告诉白泽,岁岁并未失忆,岁岁分明可以遁海而逃却甘愿被影昭他们擒回来,只是想要确保大战时他是不是一定会站在白泽身边。
洛端轻叹一口气,感慨道,“你当初若非执意要走,这些年你们两也不至于这般波折。”
白泽啜了口酒,淡淡地说,“都过去了。”
岁岁握住他攥了拳的手,他的拳那么大,她一只手根本抱不住,幸好每次她覆在白泽的拳上时,白泽都会立刻松开拳把她的手严严实实地拢进掌心。
岁岁喃喃,“嗯,都过去了。”
一时间大家竟都不约而同地陷于沉默,仿佛在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心底的哀伤。
直到阿晏来到他们的案几前。
他面带得体的笑容,与众人推盏而过,又俯身在岁岁耳旁低声道,“岁岁,门口有人要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