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逐渐恢复风平浪静,朱予焕则亲自前往昌平,查看朱祁镇新赐下的皇庄情况。当然,主要是为了看顾朱祁镇的田地。
要是放在先前,朱祁镇肯定想着一起去,只是自从张太皇太后当面发落王振,朱祁镇也不好在随意提出什么要求,免得到时候又要被奶奶一顿数落。
朱予焕擢选原本在熙和皇庄的佃户做管事,迁到了昌平皇庄,对昌平皇庄内的农户进行统一管理,模式和班底几乎一模一样,很快便得心应手,要比熙和皇庄从零开始快得多。
即便朱予焕对于昌平皇庄不像先前管理熙和皇庄那般费心费力,但这两年的收成依旧算是不错。
长公主的车驾还未到皇庄,已经有人出来迎接,等到朱予焕入内,饭菜也都准备妥帖,各类簿册更是分门别类整理完备,只等朱予焕查验。
朱予焕被精心招待了一番,不急着去查看记录,反倒是先带着韩桂兰在皇庄内游玩一番。
纸上的数据是一回事,亲眼所见的情形又是另一回事。
韩桂兰看着田中的麦苗,忍不住感慨道:“好美……”
这样开阔又满是生机的景色,无论再看多少次,韩桂兰还是忍不住由衷感慨。
朱予焕蹲下身估量麦苗的高度,道:“先前丰润那边传来消息,说是麦子收成比去年好了些,麦粒也更加丰满,可见育苗育种总算有了些成效。等到种子数量足够,便往东安和这边都送一些,看看有没有什么影响。”
“是。”说起这个,韩桂兰有些感慨,道:“黄娘子说了,先前多亏殿下提醒他们,要用纱布保暖,稻谷虽然有些受冻,田地轮种也有些勉强,收成比直隶差了许多,但也总不到颗粒无收的地步,熙和皇庄供应贴补的稻米也都及时送到,总算能让那些干活的佃户农人们放心了。”
朱予焕起身,抬手遮挡有些刺目的日光,道:“不同地方培育的种子特性不同,就与人的个性一般,我让黄娘子在当地也收些种子,和咱们的种子混在一起种植,也不知道效果如何。”
“想必秋收的时候就该有消息传来了。”
两人正说话间,不远处传来孩童们的说笑声,两人往远处一看,只见几个少女带着孩子们一起干农活儿,各自拿着翻草料用的农具。
少女们见朱予焕和韩桂兰在,急忙行礼道:“见过顺德长公主。”
“快起来吧。”朱予焕笑着道:“怎么只有你们来?”
众人第一次见朱予焕,都紧张得说不出话,唯有其中一个年龄最小的女孩儿大胆开口,回话道:“伯伯爹爹他们都去沃肥了,我们也跟着一起去帮忙翻料。”
旁边年长的少女忍不住提醒道:“周家丫头,在长公主面前要自称‘草民’。”
朱予焕见她和朱祁钰年纪相仿,一双圆圆的眼睛十分灵动,倒让朱予焕想起了自家妹妹小时候的模样,她摆摆手道:“没事。如今不在京城内,不必刻意拘谨。”她看向周家小丫头,打趣道:“你年纪还小呢,不怕辛苦吗?”
“当然不怕了。”小女孩一脸骄傲,道:“我割草可厉害了,爹爹和娘都夸过我,就算做不动了,我还能给大家唱歌,这样大家听了更有力气干活儿!”
即便是韩桂兰,也被她神气的模样逗得乐不可支,对朱予焕道:“殿下,这个小丫头倒是胆大心细,很是勤勉。”
朱予焕也笑着说道:“那我和你们一起去,好不好?”
“好呀。”小丫头点点头,道:“我给长公主唱歌儿,是我们家乡这边的曲子,长公主肯定没有听过。”
朱予焕笑着应了一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们哪有什么名字……”有人流露出几分不好意思,道:“都叫二姐、金姐、秀莲、秀兰……”
小丫头满面骄傲,挺胸抬头,道:“我和大家都不一样,我叫盈盈。我爹和我说过,我是十五月圆的时候出生的,以后一定会有出息,所以找识字的先生给我取了个名字,是一首诗,‘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盈盈。”朱予焕摸摸她的头,道:“名字哪有什么高低之分,各有各的好听,重要的是要做怎样的人。”
周盈盈有些困惑地咦了一声,只是在心里嘟囔起来。
大家都说长公主很厉害,厉害的人说的话应该都是对的吧。
比起朱予焕所说的道理,周盈盈的注意力很快就放到了朱予焕的衣裙上面,忍不住惊叹道:“长公主的衣服好漂亮……”
见她伸手要摸,周围的人正要阻拦,朱予焕已经摇摇头。
周盈盈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布料,这裙子不仅颜色鲜艳,摸着更是柔软轻盈,还隐约有波纹。
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裙子,摸过之后只觉得自己身上的衣服粗糙难受。
朱予焕见她不敢多碰的小心样子,对周盈盈笑道:“漂亮吗?”
周盈盈羡慕非常,抬头看向朱予焕,见她看向自己,眼神中却没有鄙夷,反而满是温柔。
周盈盈不免有些脸红,点点头道:“漂亮!”
“待到我看过账簿,让桂兰算一个标准出来。之后你们家中若是有要折算的,可以将一部分粮食折成布匹,用的是承平布庄的棉布。”朱予焕拍了拍自己的石榴红满褶裙,道:“这布料都是我的承平布庄所制,质量不会差,逢年过节做些衣裳足够。”
韩桂兰见这些和朱予焕同龄甚至更小的女孩都露出惊讶的神情,接着说道:“殿下给丰润和东安的皇庄也是一样的待遇,你们不必惊讶。之后佃户的女儿们若是有心灵手巧的,也可以去布庄、成衣铺子帮工,能靠自己吃饭。”
韩桂兰所说的这些都是她们闻所未闻的,这些少女脸上第一时间便流露出了向往的神情。
周盈盈立刻响应道:“我也要去!我也要去帮工!将来穿长公主这样的裙子!”
旁边年长的姐姐开口道:“你年纪还小着呢,能帮得上什么忙?”
“我可以帮忙理纱,也可以帮着裁布。”周盈盈一本正经地强调道:“长公主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不会的也可以学!”
周围的人都当她是童言童语,纷纷笑了起来。
朱予焕莞尔道:“那也要等你长大一些才好,之后我还要让人在皇庄聘先生,教你们读书识字呢。就算想来帮工,也要有些文采才行啊。”
周盈盈哎呀了一声,嘟囔道:“读书……可是我一个字都不认得……”
朱予焕看出她们的羞赧,温声道:“不识字也不要紧,以后慢慢学便是了,要去铺子里帮工,总不能大字都不识一个吧。”
周盈盈听她如此说,不由攥紧了拳头。
不就是认字吗?只要能穿上和长公主一样漂亮的衣裙,读多少书她都不怕!
朱予焕跟着少女们到了堆肥的地方,佃户们正在忙碌,周盈盈第一个跑了过去,道:“爹,我们来了!”
“你个臭丫头,怎么才来——”周能的话还未说完,看到跟在后面的朱予焕,见她身上的服饰虽然简单,却明显和他们这些农人的衣裳不同,不由微微一愣,很快便明白过来,急忙跪地行礼道:“草民拜见长公主!”
周围跟着忙活的农人们闻言全都跪了下来。
朱予焕赶紧让他们起来,道:“这堆肥的地方不好,之后我让管事给你们送衣裳来。”
“草民叩谢长公主。”
朱予焕扫视他们一圈,看他们都称得上身强力壮,面色如常,干活也都卖力,心里便已经对昌平皇庄的管理水平有了个估算。
毕竟如今的管事都是从熙和皇庄抽调而来,和当地的佃户没什么关系,即便尽心办事,也难保不会有人在其中牟利,朱予焕自然要亲眼确认。
只是有朱予焕这个长公主在场,原本在干活的佃户们都有些不自在。
朱予焕见他们都有些紧张,便知道自己不好久留,借口自己还有其他事情离开了。
周能余光瞥见朱予焕的身影逐渐消失不见,这才松了一口气,旁边有人道:“周能,我家女儿可是说了,你家丫头可是摸过长公主的裙子。”
周能闻言吓了一跳,赶紧抓住女儿问道:“怎么回事?你和长公主说话了?”
和周能的慌乱不同,周盈盈十分骄傲,道:“是啊,我不仅和长公主说话了,还摸了长公主的裙子呢。长公主说我们以后也能去京城的铺子里帮工,这样就能穿和长公主一样好看的衣裳了。”
周能看着女儿这副样子,不免有些无奈,训斥道:“长公主是天子长姐,你能和长公主相提并论吗?要不是长公主心善,早就把你的脑袋摘去了!”
周盈盈颇有些不服气,道:“长公主说话的时候可温柔了,才不会摘我的脑袋。”
“长公主可是上过战场的……”
旁边的人见周能要教训女儿,说和道:“我听皇庄的管事们说过,长公主身边有不少女官,刚才身边那个姑娘不就是吗?说不准你家丫头将来也能跟在长公主身后呢。”
周能还没有说话,周盈盈已经抢先一步开口道:“我才不要跟在别人身后呢。”
周能本来还觉得有些安慰,听到女儿这么说,更觉头痛,斥责道:“你怎么还是拦不住你这张嘴,迟早要闯祸!”
周盈盈只冲着自家爹爹做了个鬼脸,便一溜烟地跑开了。
“周老兄,你就别念叨你家丫头了,女儿就是有再多的心事,也不好直接和你这个当爹的说,你还是要趁早再给她找个娘,这样也有人能照顾好她和你那两个小子。”
周能的妻子甄氏生下幼子周寿之后不过一年便离世,周盈盈没有了母亲,加上父亲周能忙于农事,不仅没有空闲教导女儿,甚至还要女儿照看两个弟弟。
周盈盈因此愈发有自己的主见,“不服管教”也是常有的事情,周能即便想要教导,但想到女儿从小吃苦,便也说不出什么重话了。
周能不由叹了一口气,道:“是有些道理……”
现在就这样自由散漫,将来要是嫁人了可怎么办?
朱予焕回去查了簿册,看收入支出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她又和韩桂兰一起拟了折算布匹的法子,她看着韩桂兰参考草稿重新抄录,道:“这法子和互市差不多,无非是从折算宝钞换成了折算布匹。”
韩桂兰一边抄写,一边道:“布匹可比宝钞要值钱多了,怎么说也能拿回去做两身衣裳呢。”
朱予焕坐在一旁为她研墨,道:“要不然黄娘子在北边的生意也不会这么顺利。”
如今还是以物易物的时代,别说是普通百姓之间的交易,就是朝廷给官员发月薪,也一样会将官俸折作禄米、香料、布匹等,发放极为不易。
不过自从朱瞻基商量将官俸折钞之后,官员们也就不必担心领俸困难,禄米换成了更不值钱的大明宝钞,想要再换回禄米,还会在这个基础上大打折扣,让官员们本就不怎么丰厚的俸禄雪上加霜。
尤其是低阶官吏,一顿折腾之后,工资越来越少,家里要是多几口人,只会更加捉襟见肘。
因此比起宝钞交易,民间大都信奉以物换物,兀良哈这样的异族就更不用说了,用来交易的都是牧业产品。
像朱予焕这样“出手阔绰”,掌握布匹这种硬通货,做生意想不顺利也难。
提起北面,朱予焕不免有些感慨,道:“这次她要去陕西、甘肃一带,那边本就容易有贼寇,出没,她又是第一次去,也不知道情况如何。”
韩桂兰听出她话语中的担忧意味,宽慰道:“殿下放心吧,黄娘子机警善变,又已经单独行过好几次商,加上有先前沈三老爷留下的人手,肯定不会出事的。”
朱予焕见韩桂兰抄写完毕,接过细细看了一番,道:“只盼她能早些传个平安消息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