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一片寂静,还是朱祁镇率先开口道:“姐姐曾经随军巡边,又亲自监军平叛,对军务也颇有了解,况且不过是有人指挥不力罢了,算不得什么军情。”
皇帝如此说,张太皇太后也道:“是我要你留下来的,不必大惊小怪。”
她本意是想留朱予焕向朱祁镇说明营造京师门楼的事情,谁能想到正巧撞上了军务,好在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朱予焕听一听也未尝不可。
朱予焕这才顺着两人的话道:“焕焕明白。”
朱祁镇和张太皇太后让她听是一回事,她本不应该听,听到了还没有一点表示,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这事揭了过去,张太皇太后这才有空闲对朱祁镇语重心长地开口道:“皇帝,做事要稳重,不管是多大的事情,也不能失了天子威严,要学会风雨不动安如山。倘若连一国之君都风风火火的,手底下的臣民只会更加惶恐不安。”
朱祁镇看到这份军报的第一时间便勃然大怒,当初父亲朱瞻基只率三千精锐便能突袭兀良哈。
如今倒好,一个垂死挣扎的阿岱,边军没有一举歼灭也就算了,分明已经追兵至鱼儿海子,敌人还没打过来,边军自乱阵脚,都指挥安敬率先撤退,导致军心溃散,在自家门前让人看了笑话。
对比之下,朱祁镇勃然大怒,自然也就顾不上所谓的天子威仪,只恨不得将安敬立刻绑过来,当着自己的面杀了解气。
被张太皇太后这样温吞地教训一顿,朱祁镇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
一旁的朱予焕自然看到了,便道:“陛下一路赶来,先坐下说话吧。”
朱祁镇回过神,这才看到女官已经将椅子挪了过来,他不能公然顶撞自家奶奶,只好乖乖坐下,道:“奶奶教训的是。”
宫人又奉上茶水,好让朱祁镇匀一口气。
张太皇太后接着说道:“既然已经将敌人击退至关外,想必城内损失算不得什么。如今的当务之急是厘清责任,除却都指挥安敬参战不力,军中主将也该承担责任,如何带着这等不力之人出战,以至影响整支军队的军心?可见平日里操练军队便时常懈怠,胡乱搪塞,否则怎会惹出这样的乱子。”
朱祁镇被张太皇太后这么一点拨,冷静不少,道:“奶奶说的是。”
张太皇太后见他心情平复下来,心中欣慰,随后道:“安敬自然是要处置的,身为都指挥,竟然如此畏战,理应降职。除此之外,主将治下不当,也该下旨申斥。这样的小事,自兵部委派一个侍郎去传旨处理便是,皇帝不必放在心上。”
张太皇太后一眼就看出来,朱祁镇对军事颇感兴趣,但朱祁镇如今年纪还小,皇家中已经没有真正领兵打仗的人,可以引领朱祁镇,张太皇太后当然要尽力阻拦朱祁镇。国家国家,说到底还是家,一个家要兴盛之时,需要尽心竭力、众志成城,但一个家若要败,外面不好杀,自己家中东一下、西一下,不知不觉就败光了。
依照张太皇太后的看法,贼寇已经赶了出去,不会妨碍边民的日常生活,那便已经足够。若是大张挞伐,不仅浪费人力物力,还会致使边境不安,是“赔本赚吆喝”的行为,得不偿失。
朱祁镇却有些不大赞同,最近城门营造不顺利,现在又出了这样丢人的事情,他心中愈发觉得这群官员没有一个靠谱的,分明是在欺他年少,把他当做傻子糊弄。
朱予焕见状接着说道:“奶奶,安敬此人致使我军溃败,必然牺牲不少士卒,此为罪一。如今边军上下都等着陛下处置,难免人心浮动,皆因安敬而起,此为罪二。将安敬如此轻轻放下,必然致使边军军官不以此为耻、人人效仿,此为罪三。若阿岱率领鞑靼再度南下,军中没有一个明确的处置,只怕边军无心应敌,所以此时更需要处置一个罪魁祸首,以此安抚军心。”
她的话看似只是在分析情况,但言外之意已经明晰。
安敬必死。
朱祁镇本就有杀了安敬这丢人货色的心思,听到朱予焕和自己观点一致,立刻赞同地开口道:“姐姐说的有理,要是不处置安敬,岂不是让边军以为天子不明赏罚?”
朱予焕所说合情合理,张太皇太后对一个都指挥的生死也可有可无,如此行事也是为了确立皇帝的威严。
张太皇太后便道:“也好,就按照你们所说处置吧。”她看向孙子,夸赞道:“皇帝能够有所思考再处置政事,如此甚好。一条政令下发,万万不可轻率而行、意气用事,要多思多想。”
朱祁镇乖乖地应了一声是。
张太皇太后哪里不知道他其实没有完全听进去,但如今孙子已经比谁都明白皇帝的威严,她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对朱祁镇说道:“蔡信年事已高,修缮城门不能再拖,不如换人监督修造。”
朱祁镇闻言问道:“奶奶心中可是已有人选?”
张太皇太后微微颔首,道:“先帝在世时,曾任用宦官阮安修缮护城河、通济河,皇帝也曾任命阮安兴修水利,不如召他回京,尽快完善工程,皇帝觉得如何?”
修缮京师城门,这是百姓眼前的天家事,要是迟迟不能修缮完毕,浪费是一回事,丢人是另一回事,朱祁镇当然也希望能够尽快竣工。
朱祁镇倒是有些印象,道:“好像也帮姐姐修缮过公主府的花园?”
朱予焕微微一笑,道:“正是,我这些时候在公主府小住几日,更觉得花园修得甚好。”
朱祁镇对此不大了解,但也知道工部拖这么久没有结果,还要出动军队去抓逃跑的工匠,闹得实在是难看,当务之急是要结束工程,便道:“就按奶奶所说的办吧,之后朕便下诏召阮安回京,若有未完成的工程,交由当初和他一起出京的官员收尾。”
朱予焕坐在一旁听着,几乎都能想到徐珵喜滋滋大展拳脚的模样。
张太皇太后接着叮嘱道:“工匠逃跑的事情一定要上心,内忧不比外患简单,更要妥善处置。”她说这话的时候扫视了王振一眼,道:“王振,你平日里也要多多上心,若有欺上瞒下的事情,吾饶不了你。”
王振连忙道:“是。”
眼看着张太皇太后有些疲累,姐弟二人便一同退了出去。
两人一起出了仁寿宫的门,因着两宫太后的宫殿都不算远,姐弟两人便一起步行前往。
姐弟原本一前一后走着,朱祁镇放慢了脚步,和朱予焕并肩向前,他认真地打量朱予焕许久,终于道:“姐姐去皇庄小住几日,看着精神更好了些。”
这几年朱予焕一直都在京中,每日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也就是平叛的时候出了一趟门,入京不久便回宫。未曾像这次一般,明明就在京中,却迟迟没有入宫,让朱祁镇生出几分不自在。
“陛下是想问皇庄的事情吧?”朱予焕笑着说道:“陛下放心,皇庄打理一切妥当,我又准了他们将一部分粮食折算成布匹,可以留着自己裁衣,也能拿去市集交易,换些其他的回来,倒是和爹爹折俸改钞相似。”
当然,朱予焕是不会将粮食换成没什么用的废纸的。
“布匹?”朱祁镇想了想,道:“是先前熙和皇庄的布匹?”
“是,江南府县妇女空闲劳力多,能招女工去厂内织布,这些女子本就靠自己的女红织物来养家,在厂内上工,比以前自己在家中做工要轻松,也能研制各色花纹布匹。”朱予焕见朱祁镇有些好奇,道:“都是些供普通百姓穿戴用的棉布,和潞绸杭缎差远了。陛下要是觉得有趣,之后我让人送进宫中,陛下仔细瞧瞧。”
朱祁镇倒是不在意这布匹的质量如何,只是对朱予焕口中的布厂起了兴趣,道:“我记得熙和皇庄内就有器械?和务农寺的那个大水车一样吗?”
“待到之后也会在昌平一带设立,我这次去看,昌平那边的水力比丰润还要好上许多,正适合发展水力,到时候也能招庄田外的人入内做工,完善皇庄内的设施。”朱予焕笑着说道:“等到昌平的厂子修好了,陛下也可以借着田猎的名义去皇庄内巡视。”
朱祁镇听到这里眼前一亮,道:“有道理!爹还在的时候也带我们去南海子游猎呢,我当然也能去昌平了。”
朱予焕只是叮嘱道:“陛下田猎不只是为了打猎游兴,更是为了巡视民间情况,以防官吏欺上瞒下,可不能总是惦记着玩的事情。”
“知道了。”朱祁镇嘿嘿一笑,道:“姐姐怎么也和那些老头子越来越像了?就是没有长胡子出来。”
朱予焕被他的话逗笑,反问道:“莫非镇哥儿烦我了?”
朱祁镇倒是记得朱予焕当初的话,道:“当然没有,姐姐可是爹特意留下来陪我的。又不像那几个老头一样,站在那里一板一眼、咄咄逼人……”他说着说着,不由皱起了鼻子,显然是已经想到了三杨说话时的模样。
朱予焕听他提起朱瞻基,只是轻轻地笑了笑,一旁的王振听她那几声笑,无端听出了一股寒意。
朱予焕开解道:“如今陛下年龄和学问都渐长,也该像今日一般,开始自己处理国家事务了。几位顾命大臣虽然年事已高,也不如以前一般敢大刀阔斧的做事,但处理政务经验丰富,提出的意见也可以一听。”
朱祁镇对他们三个没什么好感,哼声道:“我看他们就像是奶奶说的那样,只顾着自己明哲保身,凡事遇上便想着糊弄过去,对国家太不尽心!”他想到刚才殿内的对话,道:“奶奶也是被这群人哄骗,幸好刚才顾命大臣不在,否则肯定都一窝蜂地支持奶奶,就这么轻拿轻放。”
到底朱祁镇如今也不过十一岁而已,言行举止还保留几分孩子气。
朱予焕顺着朱祁镇的话头哄他道:“今日奶奶听到陛下能够对国家大事有所评述,心中十分欣慰,否则也不会只我们一家人便如此决断,这是对陛下的信赖。”
除此之外,边境未曾失守,只是少数人失职,让面子不大好看,所以这件事可大可小,朱祁镇想杀,那就随他去杀。
朱祁镇听完颇为骄傲,道:“刚才和奶奶商议处置问责的事情,姐姐也觉得安敬该杀,可见朕没有错。”
朱予焕闻言不由笑了起来,道:“陛下杀伐果断,赏罚分明,我欣慰还来不及,爹爹在天之灵见到陛下如此成长,定然也十分欣慰。”
提起父亲,朱祁镇心情更好,他忽然想到什么,道:“奶奶说要派个侍郎去降旨,但兵部侍郎或许不能服众,姐姐,派遣兵部尚书王骥前去如何?”
朱予焕知道他是要自己帮着想一个理由,就如刚才和张太皇太后商讨时一般,便道:“也好。如奶奶所说,边军这次溃败,不仅仅是安敬指挥不力,恐怕军纪风气和日常操练也有不当之处,正好整肃军纪、以正军法。除却王骥本人,阿卜只俺之子脱脱孛罗也一并随行,既可以保护王骥,也可以教授边军应对鞑靼之法,况且阿鲁台一家在鞑靼有些威望,来年若是要攻打鞑靼,可让脱脱孛罗招降鞑靼部族,收为己用。”
朱祁镇听到脱脱孛罗的名字,不免有些意外,道:“听说姐姐和他关系不错,不怕他逃回鞑靼吗?”
朱予焕微微一笑,道:“阿卜只俺还在京中养病,靠着徐娘子吊命,一直未有建树,回报先帝和陛下。脱脱孛罗其人十分孝顺,不会弃父逃跑。陛下若是给他一个机会,他们父子二人定当感激不尽、誓死报国。”
“原来如此。”朱祁镇赞同地点点头,道:“还是姐姐有法子,难怪爹总念叨姐姐为什么不是外臣。”
朱予焕心想外臣杀起来更方便,弹指间灰飞烟灭,确实是做外臣更好。
朱予焕只是微微一笑,道:“那臣以后可要恪守君臣之道了。”
“做外臣才不好。”朱祁镇撇撇嘴,忍不住伸手牵住朱予焕,道:“奶奶总当我是小孩子,太信任那些阁臣,要是连姐姐都成了外臣,我的话还能和谁说?”
朱予焕停下脚步,反握住朱祁镇的手,认真道:“放心,我一直在。”
朱祁镇听她如此保证,心情轻快许多,对朱予焕道:“昌平的皇庄里有什么好玩的?和丰润一样吗?”
朱予焕笑道:“乡间野趣多,还遇上个有意思的小丫头,待到陛下处理好国事,我再讲给陛下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