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镇看着放在自己桌前的奏本,不由眉头紧皱,再次翻看起来。
与朱予焕料想略有不同,郭敬的题本还没有上交,郭敬和石亨相继上奏告状,最巧的是巡抚大同宣府的佥都御史李仪正好也上奏,奏管粮参政刘琏违法乱纪,不曾想里面夹了一份石亨参奏郭敬的草稿。
石亨大抵是真的听进去了朱予焕的话,考虑到自己才识有限,真要上奏,得先找个文化人润色内容,正巧没想到误打误撞被李仪放了进去,正式的题本没有上呈,草稿倒是先让户部的人看了个一清二楚。
刘琏被参,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便也上本参奏李仪淫乱违纪。
这下四人相互攻讦,一下子炸开了锅。
其实这原本是两件事,但因着李仪的一时错误,将两件事杂糅成了一桩事,更让朱祁镇觉得头痛。
王振见他流露出几分头大的神情,在一旁贴心地开口道:“皇爷不如歇一歇再看?”
朱祁镇长吁了一口气,绕出书桌,走到木红小几边坐下,看着宫人们上茶,道:“这个李仪,实在是太不得力!户部出身竟然还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要不是他来这么一出,郭敬和这个石亨,也不至于弄成现在这个局面!”
这事巧就巧在,石亨参奏的草稿入京要比郭敬的早,落款也明显更早,可见是早就有参奏郭敬的想法了,只是碍于文章水平确实有限,所以一直未曾呈交。
李仪的一个小小失误,将守将和镇守太监的不和翻到了明面上,将事情搅得一团糟,朱祁镇自然心生厌恶。
王振听他如此说,顺着朱祁镇的话道:“这李仪连上奏都如此办事不力,也不知道他奏本中所写是否属实。”
朱祁镇皱着眉头,道:“刘琏所写李仪淫乱一事,也未见有什么确凿证据。”
官员严禁狎妓宴饮,但如今即便是京城内也免不了这样的风气,这“淫乱”自然也算不得什么罪名,全看朱祁镇如何决断。
王振知道他还在权衡这两人的上奏,看似中立一般开口道:“李仪巡抚大同,奏报当地情况本是应该,奏本中刘琏确实有违法乱纪的情形,理应受罚,但李仪因为一时间的粗心大意惹出这么大的乱子,不得不罚……”
朱祁镇端起茶盏还未尝一口,便见他说到一半便停了下来,道:“先生继续说。”
王振这才接着说道:“更何况他本是奉命巡抚大同宣府,怎么和便将有了来往?”
朱祁镇眉头一跳,道:“巡抚大同,和守将有所来往也是在所难免……”
李仪本是户部主事,只是受命巡抚宣府大同,按理说是天子眼线,理应和当地官员保持距离。
王振看出他的那一分犹豫,狠下心一鼓作气,道:“但何至于连奏本都要请教巡抚指点呢?这可是参奏镇守太监的大事,难道他不怕走漏了消息吗?这石亨是武将,读书不多,兴许不明白这些弯弯绕绕,但李仪怎么会不懂得避嫌呢?”
话已经说到这里,朱祁镇自然明白王振的言外之意。
石亨不懂得这些弯弯绕绕,可李仪作为巡抚不应该如此大意,要是巡抚都如此行事,皇帝又如何肯定巡抚所说皆是实话?
现在文武百官都看着,要是只以粗心大意惩治李仪,无疑是在助长这等风气。
朱祁镇放下手中的茶盏,只听茶具砸在桌上“嘭”的一声,朱祁镇道:“先生所言极是!”
王振见他听进去了,这才在心底松了一口气。
和出去巡抚的李仪不同,刘琏可是实打实给他送了东西的,王振当然不会坐视不管。
至于郭敬和石亨,这两人和他没什么来往,王振自然也不会有什么立场。
朱祁镇说完又想到朱予焕让他一定要多思多想,思虑片刻还是开口道:“这些时候奶奶不怎么插手政务,只说由朕和阁臣商量。”
上次他有忤逆太皇太后的意思,张太皇太后当时虽然并不在意,但之便不再询问朱祁镇对政务的看法。
父亲的遗诏曾经明确说过,皇帝处理政务之前一定要询问太皇太后的意思。朱祁镇一时间拿不准自己奶奶的心思,不知道张太皇太后是放心还是赌气,也就拉不下脸去仁寿宫请教张太皇太后。
朱祁镇心中有事,扫了一眼旁边的茶具,注意力被分了出来,好奇问道:“这茶碗是哪里来的?看着是宫中制品,可是先前怎么未曾见过?”
王振原本想着该怎么说服朱祁镇“乾纲独断”,听到他的问题,赶紧介绍道:“这是胡老娘娘宫中送来的,说是四川等地的喝法。长公主的茶坊如今正时兴用茶碗品茶,宫中便也跟着流行起来。”
朱祁镇端起来尝了一口,道:“这茶也是母后宫中的……”他思索片刻,道:“午后骑射课上,朕问问长公主的意思。”
王振听他这么说,心中又有些打鼓。
刘琏只给他送了东西,可没给长公主送东西啊!偏偏朱予焕不是个好糊弄的,要是亲眼看了奏本,恐怕一眼就能判断孰是孰非,那时候刘琏可就跑不掉了。
心中有了想法,王振鼓足了勇气,小心翼翼地说道:“皇爷,这奏本可不能拿去给长公主看……”
他也拿不准自己这几句话之后会不会被朱予焕听到,更不知道会不会被朱予焕视作“冒犯”。
朱祁镇闻言看向他,眼神中多了几分莫名其妙,道:“朕亲自和长公主商议,用什么奏本?”
王振这才放下心来,却又觉得自己刚才似乎无形之中踩了顺德长公主一脚,急忙试图补救:“皇爷恕罪,是奴婢失言,皇爷虽待长公主亲厚,但到底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朱祁镇不以为意地摆摆手,道:“爹曾经告诉过朕,若有拿不准的事情,多问大姐姐,但奏本不能随意拿去给大姐姐看,否则要是让外面的大臣和御史们知道了,恐怕要群起而攻之,不比如今的乱象小。”
王振不由微微一愣,没想到朱祁镇对朱予焕如此信任,甚至还考虑到了朱予焕的声名问题。
朱祁镇察觉到王振的目光,道:“能一心一意为朕的,也就只有大姐姐和先生了。”
听完此言,王振顿感深受皇恩庇佑,道:“奴婢定当效仿长公主,对皇爷尽心竭力、死而后已!”
能有这份信赖,何愁他不能大展宏图、扬眉吐气!
朱祁镇见他如此,比清宁宫的宫人们对朱予焕时的恭敬还要更胜几分,不由心中得意。
大姐姐能够做到的事情,他自然也能够做到,绝不会逊色于大姐姐。
午后照常有骑射课程,朱予焕纠正过朱祁钰的射箭姿势,见他射中了靶子,夸赞道:“如今力气渐长,每日看着都比先前进步许多。”
朱祁钰虽然心中多了几分骄傲,但也只是摸了摸箭羽,道:“都是姐姐教得好。”他远远地看见朱祁镇过来,行礼道:“臣拜见陛下。”
朱予焕侧过身,这才看到姗姗来迟的朱祁镇,也跟着一起见礼。
朱祁镇很是随和,摆摆手道:“上课就不用行这些礼了,这里又没有外人。”举手投足间,俨然已经有了几分皇帝该有的行为举止。
王振立刻乖乖退到一边,明显是在表示自己什么都听不到。
朱予焕和朱祁钰对视一眼,朱予焕这才道:“那陛下先上马跑几圈,之后再配弓箭。”说罢,她又对朱祁钰点点头是,示意他跟着朱祁镇一起。
待到兄弟二人一起上马,一前一后在马场上驰骋,王振这才小心翼翼地挪动步子,对朱予焕道:“殿下有所不知,皇爷这几日正为李仪和刘琏等人的事情发愁呢。”
朱予焕只当不知,反问道:“李仪?什么刘琏?我怎么没听说过还有这些名字,竟然能进了你的眼?”
这动静不算小,连正在参与编撰《宣宗实录》的曾鹤龄都有所耳闻,休沐时还特意去太平茶坊和朱予焕聊过这件事,他知道朱予焕兴许听说过一些口风,但这种事自然不能随意泄露,两人不过是简单交谈几句。
好在石亨的草稿里没有提郭敬和瓦剌私下有来往的事情,显然是知道自己的这点指证没有证据,贸然提出只会给自己惹祸,是以这事对于石亨来说也就只停留在和同僚攻讦的程度。
王振见她如此滴水不漏,只能讪讪一笑,道:“奴婢差点忘了,长公主忙于各类事务,怎会知道朝堂上的事情?是奴婢多嘴……”
朱予焕见朱祁镇纵马飞奔,显然是在排解自己心中的苦闷,道:“看样子陛下为此很是苦恼。”
王振抓住话头,顺着说道:“这事虽然称不上错综复杂,如今仍在调查期间,但这巡抚和当地守将有所来往……”
朱予焕看向王振,问道:“这守将姓甚名谁?”
王振屡屡被她打断,心中一时间有些拿不准朱予焕的意思,只小心翼翼地说道:“是大同都指挥同知石亨。”
“石亨……”朱予焕哦了一声,道:“当初我跟在皇考身边的时候见过这个石亨,皇考领兵突袭兀良哈三卫,只留姑祖父和英国公统领营中事务,准许士兵集思广益、演练军事,我记得这石亨确实有些本事,事后皇考对此人还有过赏赐。”
王振听她这么说,心中顿时有了不祥的预感,道:“原来这石亨还曾受过先帝赏识……”
这么一来,他也不好死咬石亨和李仪有所勾连,只是若是不把李仪打入泥中,恐怕事后会有更大的麻烦。
他心里正盘算着这些,朱予焕已经走到他的面前,上上下下打量着他,看得王振浑身发毛,只觉得朱予焕那双眼睛带着寒光,丝毫不输当初张太皇太后身边的女官们手中的佩刀。
“可是奴婢……有不妥之处?”
朱予焕对上王振的目光,微微一笑,道:“好好地和我说起这些事情,莫不是受了谁的托付,特意来试探我?”
王振在心中捏了一把冷汗,急忙为自己辩解道:“是皇爷想要询问殿下,奴婢这才贸然做主……”他又怕被朱予焕抓住错漏,接着补充道:“皇爷信赖殿下,以国事咨殿下,奴婢也是因此才有所透露,换成是别人,奴婢是万万不敢吐露一个字的!”
朱予焕好像并不在意,只是道:“我还以为你是受了谁的贿赂,想要从中斡旋。”
王振见她如此,这才松了一口气。
除却张太皇太后,王振最怕的旧是这位长公主,摸不透猜不着,偏偏又深受皇家信赖,地位之稳固不是他能轻易撼动的,这样惹不起的神仙,自然也就只能供着了。
朱祁镇打马回来,心情已经好了许多,他翻身下马,见王振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乖乖地站在朱予焕身后,有些疑惑地问道:“怎么?王先生是做错事被罚了?”
朱予焕只是笑了笑,道:“陛下累了,不如我们姐弟一同小坐歇息。”
朱祁镇来上课是顺带,来询问朱予焕才是本意,闻言自然应允,目光扫向一旁的朱祁钰。
朱祁钰身边的成敬顿时明白过来,对朱祁钰小声提醒道:“郕王殿下,贤妃娘娘说殿下的课业还有几处错漏,需得尽快回去修改。”
朱祁钰虽然没有明白朱祁镇的眼神的含义,但听到母亲叫自己回去修改校正课业,便急忙冲长姐和哥哥拱手道:“陛下,姐姐,弟弟先行回宫。”
朱祁镇嗯了一声,一旁的朱予焕则是叮嘱道:“也不要太过辛苦,天色暗下来便不要再写了,前些时候钰哥儿刚和我说了,近来眼前有时候会重影,可不能人还没有长大便先戴上了叆叇,该让娘娘们心疼了。”
朱祁镇见朱予焕如此关心朱祁钰,不免来回打量了二人许久,不满地撇撇嘴。
朱祁钰和成敬主仆二人对此一无所知,只是应了下来,这才一起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