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痛犹如撕开面皮,窥见鄙陋的怪物。德雷克才意识到原来他惧怕她发现这个怪物,怕她唾弃鄙夷,怕她转身离去。
她还知道了些什么?
那孩子……她当时就怀疑他,他否认了。
她信了?
他不知道。
那晚,面对她的疑问,他头一次发现自己没法镇定。面对千军万马的敌军,他都没有如此混乱狼狈过。
他第一次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卑劣,她那双澄清的眼眸里映出他僵硬的面容。她的眼泪是无声的斥责,像荆棘鞭笞他。
所以他匆匆地离开她身边,他怕再多待一秒会忍不住向她忏悔。
他不能那么做,一旦他承认,只会让她更伤心,与其那样不如隐瞒。
无知有时候是一种幸福,假如他的母亲从来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兴许会幸福。但他的母亲没有机会了,至少让他替她保有这种幸福。
可连这样的机会恐怕都没有了。
怀疑一旦生成,就难以磨灭……只会在他真面目上增添丑陋卑鄙。
他想祈求她的原谅,她会原谅他吗?会吗?
他觉得自己异想天开,应该是不会吧……
“哈……”德雷克自嘲地笑了声。
这场他为自己挑选的婚姻,是避开荆棘路的捷径,但同样充满风险。他当初认为娶的只是乔克索三世的女儿,一个公主。
可那公主天真又温柔,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凭什么呢?
他以为她是装的,可事实告诉他并不是。
每月她都要去孤儿院拜访。某次去的路上,她盯着小贩车上的洋娃娃发呆。
他发现她露出了怀念又渴望的神色,那是从未见过的神情,像个脆弱的孩子。
他忽然有冲动去买下那个洋娃娃,随即他打消了这个可笑的念头。
傍晚时分,他匆匆回到皇宫,趁克莱尔走开,把手里的布包塞到她手里:“殿下,想玩时就可以玩。”
她翻开包裹的布,拿起那个洋娃娃,满眼讶异。
她抬头看他,那双蓝眸溢满喜悦和脉脉温情,他受不了那目光,别过头望着窗外的夕阳。
他忍不住想要她的天真温柔,想保有她的天真温柔,永远掬在手心中,成为他唯一的温暖港湾。
他开始讨厌她的身份——乔克索三世的女儿,要是她只是一个普通的贵族女人多好?!
他多想触碰她,无论是人前人后都能亲近她。
可不行!
她是仇人的女儿!他不能私下里接近她,他怕遏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于是只能在人前……
乔克索三世一死,他霍然就放心了,他的公主殿下只是他的凌,只是他的妻子,不是什么仇人的女儿。
他不需要再将她看作敌人,不需要再戒备她,不用再约束自己的感情。
只要她安静地待在他编织的言语中,她一生都会幸福。
可为什么?
为什么她忽然间就成了骑士团团长?
德雷克不相信那天她的出现只是偶然,没有周密的计划绝不可能进入议事厅。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着手这一切的呢?
也许是从泽克就开始了,她发现质问只能陷入被动,于是……
她不是他想得那么简单,他走错一步,就不该对她卸下心防!
什么天真温柔?!他就不该忘了她的身份,她始终是乔克索三世的女儿,始终是王室成员。
徘徊在通气窗的小虫啪一下撞到了墙,反弹一下,又啪一下撞上墙。
德雷克看着那小虫,浮现笑意。他就像那小虫,明知道有不可逾越的障碍,非得往上冲,撞得遍体鳞伤。
他以为他冲破了那障碍,两人摆脱过往,就可以得到幸福平静。
没想到障碍始终存在,一有机会就会显现。
他放下复仇者的身份时,她重新握紧了公主的身份。
他们始终对立。
可谁又能轻易忘了那些共处的珍贵时光,那是他人生中仅有的欢乐,真实又虚幻。
他脸上的笑逐渐阴沉,面容扭曲起来。
他忘不掉,尝过幸福的滋味后,怎么可能再愿意失去?!
他不甘心!也不愿意!
还有机会!只要离开柯士顿监狱,劳里他们就会来救他!届时他会以拯救公主的名义,召集所有的士兵攻回雷斯城。
政权只有在军队的加持下才能稳固。
他要告诉凌,她错了!等他重新站到王座前,等他戴上皇冠,他会用幸福作枷锁,将她拴在身边,他不会折断她的羽翼,但她只能在他所见之处飞翔,她只能是他的鸟儿。
灰眸陡然发亮,连带面容都呈现一种诡异的亢奋,德雷克忽地捂住脸沉吟,“唔……冷静……冷静……”
手上的铁链震颤地晃动,发出闷重的声响。
“我要见那个人。”巴特勒侯爵高抬着下巴,用鼻孔看着守卫。
微胖的守卫低着头,十分恭敬,“侯爵大人,请跟我来。”
脚步声回响在走廊里,德雷克转头看向牢门的位置,听了一会,眯起眼。
是两个人的脚步声,一个是守卫,他的脚步声一直都短促频繁,另一个是……贵族……有种从容,但笨重……是个胖子……
瞬间,德雷克心中有了人选。
不一会,走廊里亮出一个光点,光点后是两个庞大的影子。
“侯爵大人,请小心脚下。”守卫不时提醒。
德雷克勾了勾嘴角,果然是巴特勒侯爵。
是来看他笑话?恐怕不止,应该是有什么新的信息。
他一下躺倒在床上,闭上眼。
咔嚓一声,铁门上的小窗亮了起来。
光线透过闭着的眼皮为他视野蒙上一层红光。
“侯爵大人,就是这里。”守卫把手里的小烛台放到铁门上的小横档,回头对巴特勒侯爵说,“您可以通过这小窗和他对话。”
“不,我要进去。”巴特勒侯爵不满地看着那小铁窗,这整个监狱阴冷就算了,空气还沉闷,再和这小窗说话,实在是憋屈。
守卫愣住,“侯爵大人,他可是重犯啊!再说,柯士顿监狱规定如果要进入探视,需要拿出国王陛下的特殊批示。有了特批后,还需要安排特定的时间和守卫。”
巴特勒侯爵哼了声,把手里的一卷纸扔给了守卫,“你自己看。”
守卫慌忙接住,展开一看,结巴道:“这……这……来不及啊。”
批示上的日子是今天的会面,可现在他没法立即去找两个陪同的守卫,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工作时间,整个监狱的运行严格按照时刻表。
“他有穿戴镣铐吗?”巴特勒侯爵凑到小窗往里看,可惜里面黑咕隆咚,只有上面一个通气窗还亮些。
“那是当然。他的手脚都带着镣铐。您不会是想……可违反……”守卫有些着急。
“够了,开门。”巴特勒侯爵打断了守卫的话,又压低了声音,“你不说没人知道。”
说完,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枚米拉银币,塞到守卫手里,拍拍守卫的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