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那猪八戒,正处在黄风岭中,眼见黄风呼啸而起,一时间飞沙走石,天地瞬间被黄沙遮蔽,变得昏暗无光。他紧紧牵着白马的缰绳,身旁守着沉重的行李担,整个人蜷缩着伏在山凹之间,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狂风呼啸,吹得他脸皮生疼,他紧闭双眼,连头都不敢抬一下,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佛号,暗自许愿,希望这风赶紧停歇,师父和师兄都能平安无事。此刻,他满心忧虑,既不知行者与那妖怪的战斗胜负如何,更揪心师父的死活。
就在他满心疑思、惶恐不安之时,那肆虐的狂风竟渐渐停歇,天空重又放晴。八戒这才战战兢兢地抬起头,往那黄风洞的洞门前望去,只见那儿一片死寂,不见半点兵戈交锋的迹象,也听不到锣鼓的喧嚣。他心中暗忖,这情况透着股诡异劲儿,有心上前去探个究竟,可又惧怕那洞中妖怪,不敢贸然靠近;但若就这么待着,又没人看守马匹和行李,万一再出个什么岔子,可如何是好?一时间,他站在那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满心的仓皇无措,急得直跺脚。
正忧虑间,只听得西边传来一阵吆喝声,八戒心头一喜,抬眼望去,正是孙大圣大步走来。他赶忙欠了欠身,迎上前去,开口说道:“哥哥,好大风呵!你这是从哪儿走来?可把俺老猪吓死了!”
孙悟空大步走到近前,连连摆手,脸上仍带着几分惊悸之色:“利害!利害!我老孙自打从石头里蹦出来,纵横三界,还不曾见过这般厉害的大风。那老妖手持一柄三股钢叉,气势汹汹地来与我交战。咱俩你来我往,斗了有三十多回合,不相上下。眼见拿他不下,我便使出那‘身外身’的拿手本事,变出百十个小老孙,把他团团围住痛打。这下可把他急坏了,狗急跳墙,使出这阵风来。好家伙,这风可真是凶恶至极,刮得我都站立不住,没办法,我只能收了法术,顶着风狼狈逃窜。—— 哏,好风!哏,好风!老孙我神通广大,平日里也会呼风唤雨,可跟这个妖精的风一比,那真是小巫见大巫,差太远了!”
八戒瞪大了眼睛,挠挠头问道:“师兄,那妖精的武艺到底咋样?咱能打得过不?”
孙悟空皱着眉头,思索片刻,应道:“那妖精倒也有些本事,他的叉法耍得倒也齐整,和我老孙对上,一时间竟也能战个平手。只可惜,他使出的那风太过狠毒,我空有一身本领,在这风里根本施展不开,想要赢他,太难了。”
八戒一听,急得直拍大腿:“似这般情况,可咋救师父啊?这可如何是好?”
孙悟空抬手揉了揉酸痛的双眼,无奈地说道:“救师父的事儿,且等回头再想办法。眼下,不知这附近可有眼科先生,得先把我这眼睛医治医治,实在是疼得厉害。”
八戒凑近一看,只见孙悟空双眼泛红,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不禁问道:“你眼咋的了?”
孙悟空恨恨地说道:“我被那怪劈脸喷了一口黄风,那风跟长了眼睛似的,直冲着我的眼珠,吹得我眼珠酸痛无比,这会儿冷风一吹,眼泪更是止不住地流。”
八戒抬头看了看天色,又环顾四周,愁眉苦脸地说道:“哥呵,这都到半山腰了,天色又晚,且不说能不能找到眼科先生,眼下连个落脚住宿的地方都没有,这可咋整?”
孙悟空略一沉吟,神色镇定地说道:“要找个宿处倒也不难。我料想那妖精暂时还不敢伤我师父,咱们先找上大路,寻户人家住下,熬过这一晚,等明日天亮,再来降伏这妖怪不迟。”
八戒一听,连连点头:“正是,正是,也只能这么办了。” 说罢,他牵起马,挑起担,和孙悟空一道,向着大路的方向走去。
八戒依照着悟空所言,麻溜地牵起缰绳,那匹马儿似乎也知晓主人的焦急,乖乖地跟随着。他又挑起沉重的行李担,稳稳地架在肩头,二人一同迈出脚步,缓缓出山凹。一路上,八戒时不时抬头瞅瞅天色,眼见那日光愈发黯淡,黄昏如同一块巨大的幕布,渐渐将天地笼罩。
行至路口,四周愈发安静,唯有风声在耳边轻轻拂过。忽然,从路南山坡下远远地传来一阵犬吠之声,那声音在寂静的暮色中显得格外清晰,打破了周遭的静谧。八戒和悟空对视一眼,眼中皆闪过一丝惊喜,当下停住身形,目光顺着声音的方向急切地望去。
只见不远处,影影绰绰地坐落着一家庄院。在这渐浓的夜色里,庄院内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灯火,那微弱的光明仿佛是黑暗中伸出的一只只温暖的手,召唤着他们。二人心中一喜,也顾不上细寻路径,迈开大步,径直朝着那庄院奔去。脚下的草丛茂密杂乱,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行其中,野草划过裤脚,发出沙沙的声响,可此刻他们满心焦急,哪还顾得上这些。
不多时,便来到了那家庄院的门首。抬眼望去,只见庄院周围紫芝繁茂,一丛丛、一簇簇,相互交织,在微光下泛着幽幽的色泽,仿若给大地铺上了一层神秘的紫毯;白石错落其间,历经岁月的打磨,早已布满沧桑的痕迹,上面青苔斑驳,绿意盎然,与紫芝相映成趣。
夜色渐深,数点萤火虫在空中飞舞,它们尾部闪烁着灼灼的亮光,宛如流动的星辰,为这静谧的夜晚增添了几分灵动与浪漫。庄院旁,一片野树林郁郁葱葱,树木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像是忠诚的卫士,守护着这片家园。
微风拂过,阵阵馥郁的香气扑面而来,原来是庄院内栽种的香兰正在悄然绽放,那淡雅的芬芳,让人心旷神怡。不远处,一丛丛嫩竹挺拔而立,显然是新近栽种,绿意清新,充满生机。
再看那庄院后方,一道清泉潺潺流淌,顺着曲折的山涧蜿蜒而下,泉水撞击着石头,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庄院一侧,古老的柏树立于深崖之旁,树干粗壮,枝繁叶茂,仿若一位位饱经风霜的老者,静静诉说着岁月的故事。
这庄院所处之地极为偏僻,平日里鲜有人至,故而门前唯有缤纷的野花开得肆意绚烂,它们不受拘束,按照自己的节奏,年复一年地绽放、凋零,为这偏远之地增添了一抹别样的色彩。
八戒和悟空来到庄院门前,抬眼瞧了瞧那紧闭的大门,心中虽满是急切,却又不敢贸然擅入。二人对视一眼,犹豫片刻,只得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开门,开门!” 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中传出去老远。
不多时,只听得院内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门 “吱呀” 一声缓缓打开,只见一位老者,身后带着几个年幼的农夫,个个手中紧握着叉钯、扫帚,一脸警惕地走了出来,目光在八戒和悟空身上来回打量,嘴里连声问道:“甚么人?甚么人?”
孙悟空赶忙上前,微微躬身,脸上堆满笑意,和声说道:“老人家,莫要惊慌,我们是东土大唐圣僧的徒弟。只因前往西方拜佛求经,路过这黄风岭,不曾想我师父被那黄风大王给掳了去,我们心急如焚,到现在还没把师父救出来。您瞧,天色已晚,这荒山野岭的实在没处落脚,特来府上告借一宵,万望您行个方便,收留我们一晚。”
那老者一听,脸上的警惕之色瞬间褪去,连忙还礼,满是歉意地说道:“失迎,失迎啊!此地云多,平日里人迹罕至,我方才听到叫门声,还以为是妖狐、老虎,又或是山中的强盗之类来袭,所以让这些小家伙们拿着家伙出来防身,多有冲撞,实在对不住,不知是二位长老。快请进,请进。”
八戒和悟空闻言,心中一喜,赶忙兄弟俩一个牵马,一个挑担,大步跨进院内。径直到了里边,寻了个合适的地方,将马拴好,行李担子歇下,随后与庄老正式拜见行礼,又依次坐下。刚一落座,便有仆役模样的苍头快步走来,恭敬地献上香茶。
二人端起茶盏,轻抿几口,驱散了些许疲惫。茶罢,又有仆人捧出几碗热气腾腾的胡麻饭。兄弟俩早已饥肠辘辘,也不客气,风卷残云般将饭菜一扫而空。
饭毕,老者十分贴心,命人赶紧设铺,安排二人就寝。悟空却摆摆手,说道:“不睡还可,老人家,敢问善人,贵地可有卖眼药的?”
老者一听,面露疑惑,看向二人问道:“是那位长老害眼?”
悟空苦笑着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应道:“不瞒您老人家说,我们出家人,向来身强体壮,无病无灾,从不晓得害眼是啥滋味。”
老者愈发不解,皱着眉头道:“既不害眼,为何讨药?”
悟空叹了口气,将今日在黄风洞口与妖怪激战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我们今日在黄风洞口救我师父,没成想那妖怪甚是狡猾,见打不过我,竟使出阴招,劈脸朝我喷了一口黄风,那风好似带着毒刺一般,直冲着我的眼珠,吹得我眼珠酸痛难忍,这会儿冷风一吹,更是眼泪汪汪,实在难受,故此才要寻眼药。”
那老者听了,双手合十,连声道:“善哉!善哉!你这个长老,小小年纪,怎么说谎?那黄风大圣的风可不是一般的厉害。他那风,比不得平日里的春秋风那般轻柔,也不像松竹风那样带着雅致,更迥异于那东西南北风,寻常人要是碰上,非得被吹得七荤八素不可……”
八戒在一旁听了老者提及黄风的厉害,忍不住咋咋呼呼地开口道:“想必这风是夹脑风、羊耳风、大麻风、偏正头风之类的厉害病症化成的?听起来就邪乎得很呐!” 那语气里既带着几分好奇,又藏着些许对这妖风的畏惧。
老者却连连摇头,神色凝重地说道:“不是,不是。这风可大有来头,它叫做‘三昧神风’。”
孙悟空一听,眼睛亮了一下,追问道:“怎见得?这名字听起来是有些门道,可究竟厉害在哪儿呢?”
老者微微皱起眉头,缓缓说道:“那风能吹天地怪,善刮鬼神愁。一旦刮起来,石头都能被它吹裂,山崖都能被它崩毁,凶恶得很呐!人要是被这风一吹,性命可就堪忧咯,当场便会没了气息。你们要是遇着他那风吹了呵,还想得活哩!除非是神仙,方可得无事。” 话语间,满是对这 “三昧神风” 的忌惮。
孙悟空挠挠头,若有所思地说道:“果然!果然!虽说我们兄弟俩算不上正统的神仙,可咱这人脉广着呢,神仙见了我,还得喊声前辈,这条命急切难休。只是那风着实厉害,这会儿吹得我眼珠酸痛不已,难受得紧呐!” 说罢,还抬手揉了揉那泛红的眼睛。
老者听了悟空这番话,又仔细打量了他一番,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说道:“既如此说,想必你也是个有来头的人。只是我这穷乡僻壤的敝处,却无卖眼药的铺子。老汉我早些年也落下个迎风冷泪的毛病,幸得曾遇异人,传给我一方药剂,名叫‘三花九子膏’,据说能治一切风眼,颇为灵验。”
孙悟空一听,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如同黑夜里闪烁的星辰,赶忙低头唱喏,态度极为恭敬:“愿求些儿点试试,老人家,您若能帮我治好这眼睛,可真是救了我大忙了,感激不尽呐!”
老者见他言辞恳切,便应承下来,随即转身走进去。不多时,只见他手中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玛瑙石的小罐儿出来,那小罐在烛光的映照下,散发着温润的光泽。老者轻轻拔开塞口,用一根玉簪儿缓缓蘸出少许药膏,抬手示意悟空坐好,随后极为细致地为他点上,边点边叮嘱:“点了药后,可得闭着眼,莫要睁开,安安心心地睡觉,明早就好。”
点毕,老者不慌不忙地收了石罐,又径直领着几个年幼的小介们退于里面,回屋歇息去了。
这边,八戒见老者离开,手脚麻利地解下包袱,“哗啦” 一声展开铺盖,转头对悟空说道:“师兄,快些安置吧,折腾了这一天,想必你也累坏了。”
悟空闭着眼,双手在身前乱摸,试图找准床铺的位置,模样有些滑稽。
八戒瞧在眼里,忍不住打趣道:“先生,你的明杖儿呢?咋跟个瞎子似的乱摸一气,莫不是真看不见啦?” 那语气里带着浓浓的调侃意味。
悟空一听,气得直跺脚,开口骂道:“你这个馕糟的呆子!都啥时候了,还拿我寻开心,你就照顾我做瞎子哩!”
那呆子也不顶嘴,只是哑哑地暗笑几声,随后倒头便睡,不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
悟空坐在铺上,并未即刻入睡,而是运转神功,试图调理体内气息,驱散眼中的酸痛。直到三更过后,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他才缓缓躺下,沉沉睡去。
不知不觉间,夜色渐渐褪去,五更将晓,晨曦的微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孙悟空悠悠转醒,抬手抹了抹脸,随后缓缓睁开双眼,只觉眼前一片清亮,那原本酸痛难忍的眼睛已然好了大半,不禁脱口而出:“果然好药!比平日里看得更有百分光明!”
心情大好的他,下意识地转头向身后望去,这一望,却惊得他瞪大了眼睛,呀!哪还有什么房舍窗门,入眼之处,但只见些老槐高柳错落而立,枝繁叶茂。再定睛一看,自家兄弟们竟然都露天睡在那一片绿莹莹、柔软的莎茵之上。
孙悟空的惊呼声惊醒了一旁的八戒,他睡眼惺忪,嘟囔着问道:“哥哥,你嚷怎的?大清早的,扰人清梦。”
孙悟空没好气地回道:“你睁开眼看看。”
八戒闻言,迷迷糊糊地忽抬头,这一看,顿时睡意全无,慌得一毂辘爬将起来,眼睛瞪得溜圆,大声叫嚷道:“我的马哩?”
孙悟空指了指不远处,说道:“树上拴的不是?”
八戒又急道:“行李呢?”
孙悟空白了他一眼,回道:“你头边放的不是?”
八戒挠挠头,满心疑惑,嘴里不停地念叨:“这家子惫懒也。他搬了,怎么就不叫我们一声?通得老猪知道,也好与你送些茶果。想是躲门户的,恐怕里长晓得,却就连夜搬了。—— 噫!我们也忒睡得死!怎么他家拆房子,响也不听见响响?” 那模样,既惊又恼,还有些不知所措。
孙悟空却在一旁吸吸地笑着,开口道:“呆子,不要乱嚷。你看那树上是个甚么纸帖儿。”
八戒一听,好奇心顿起,大步走上前,抬手用手揭了下来,只见上面写着四句颂子,云:
“庄居非是俗人居,护教伽蓝点化庐。
妙药与君医眼痛,尽心降怪莫踌蹰。”
八戒看完,挠挠头,转头望向悟空,眼中满是疑惑,二人对视,皆是一脸茫然,不知这其中究竟有何玄机。
孙悟空瞧着那树上的纸帖儿,微微皱眉,略一思索后,开口道:“这伙强神,自换了龙马,一向不曾点他,他倒又来弄虚头!” 话语间带着几分嗔怪,又透着些无奈。
八戒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挠挠头问道:“哥哥莫扯架子。他怎么伏你点札?” 那憨态可掬的模样,仿佛对这其中的门道全然不知。
孙悟空瞥了八戒一眼,解释道:“兄弟,你还不知哩。这护教伽蓝、六丁六甲、五方揭谛、四值功曹,那可都是奉了菩萨的法旨,暗中保护我师父的。自那日报了名,只因这一向有了你,一路上诸事倒也顺遂,再不曾用他们,故不曾点札罢了。” 说罢,他双手抱胸,抬头望向那枝叶繁茂的树冠,似在回忆往昔。
八戒听了,微微点头,若有所思地说道:“哥哥,他既奉法旨暗保师父,自然不能现身明显,故此才点化这仙庄来助我们。你莫怪他,昨日也亏他与你点眼,又亏他管了我们一顿斋饭,亦可谓尽心矣。你莫怪他,我们且去救师父来,当下还是师父的安危最要紧。”
孙悟空深吸一口气,神色凝重地点头应道:“兄弟说得是。此处到那黄风洞口不远,你且莫动身,只在林子里看马守担,切不可乱跑,等老孙去洞里打听打听,看师父下落何如,再与那妖怪争战。此番前去,定要摸清状况,万不可莽撞。”
八戒连连摆手,瓮声瓮气地回道:“正是这等,讨一个死活的实信。假若师父死了,各人好寻头干事;若是未死,我们好竭力尽心,拼死也要把师父救出来。”
孙悟空眼神坚定,看了八戒一眼,叮嘱道:“莫乱谈,我去也!” 言罢,他整了整衣衫,手持金箍棒,大步流星地向着黄风洞的方向走去,身姿矫健,转瞬便消失在林间小道。